宫中与外朝暗流涌动，东海王府却如止水无波。
苻坚与众兄弟依然服丧。每日除了粗茶淡饭，便是读书写字，这日子过得既轻松、又无聊。
苻融放下手中《三国志》，打哈欠道：“哎，读书都读困了。哥，长生哥好久没喊我去玩了，好无趣啊！”
苻坚翻览手中《春秋》，头也没抬：“太子新丧，长生也如我们这般服丧，哪有时间出游？”
苻融嘿嘿一笑，凑近苻坚，低声道：“哥，你说，下一任太子，是不是便是长生哥了啊？”
苻坚瞪他一眼：“瞎说什么？此乃天子家事，我们做臣子的，怎好胡乱议论？被人家知道了，要杀头的！”
“那你快去告发我，让他们把我捉去杀头好了。”苻融嬉笑如故，“哎哥，如果长生哥做了太子，接下来又做了天子，我是不是便可以当大将军了？我是不是可以带兵征讨西方？”
苻坚没好气道：“蠢货，不管谁做了天子，你都能做将军。你是皇家宗室，迟早要出去带兵打仗。”
“那可不一定！皇家宗室可多了！”苻融掰着手指头道，“平原王、长乐王、高阳王、北平王、淮阳王、晋王、汝南王、魏王、燕王、赵王……这还只是天子的儿子。再加上咱家的清河王、东海王……这还不止，还有其他那些不在世的叔伯子嗣，像什么广平王苻眉、平昌王苻菁、新兴王苻飞、西县候苻雅……哎呀呀太多了，还有好多跟我一样年纪小没封爵位的……数都数不过来！”
“你这不是数得挺清楚吗？”苻坚道，“话说回来，你可不是年纪小不封官爵。当年圣上要封你安乐王，你不是拒绝了吗？给你王爵你还不要，现下又说带兵打仗轮不到你，岂不胡闹？”
苻融抱怨道：“你听听这名字——安乐王。谁安乐了？当年刘禅才是安乐公呢！刘禅只是个公，竟然给我个王！那我不是比刘禅还要‘乐不思蜀’了？拿了这个王位，全天下人都要笑话我了。我才不要！”
兄弟正在闲聊，苻法忽现于门廊。玄衣素带，眉目清朗：“坚儿，你随我来。”
苻融暗捅坚肘，窃笑道：“快，大哥叫你过去了，你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
“别瞎说！”苻坚嘴上不说，心里有些犯怵，难道又哪里做错了事，自己却不知道？
苻法自小聪明俊秀，品性贤德，待人接物颇有气度。前些年他还随父亲一起出征，立过战功。自父亲薨逝后，王府内外皆仰服法。苻坚虽为家主，也颇有些害怕兄长。
苻坚整襟趋步，随长兄穿庭过院。苻法说道：“有朝廷大臣来访，介绍你认识，须端正仪态。”苻坚乖巧点头，端正姿势，紧随大哥。
二人未至正厅，便听闻里面传来爽朗笑声：“呵呵呵呵，这便是东海王吧？果然龙章凤姿，器宇不凡！”
苻坚入室一看，只见说话的是一位白胡子老头，身边还领着一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虽然不认识二人，但依然作揖施礼：“二位好！”
苻法道：“坚弟，这位是散骑常侍吕大人。”
白胡子老头连忙施礼道：“不敢不敢，老朽吕婆楼，表字广平，见过东海王。”
苻坚回礼：“吕大人好。”他内心奇怪，要说朝廷大臣，他也认识得多了，这个吕婆楼为何从未谋面？
吕婆楼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抚须道：“哎呀，小老儿奉陛下旨意，外出云游招徕贤者能人。一晃眼这都三年了，连圣上登基都没能赶回来，这才是首次面见殿下，望殿下恕罪！”
苻坚连忙道：“哪里哪里，今日方能得见高贤，一定是在下失德！”
吕婆楼大笑：“呵呵呵呵！东海王雅量瑰姿，谈吐不凡，令人佩服。光儿，你要多学着点儿，你们也都一般年纪，看看人家是怎么说话的？”他拍了拍身边的少年，仿佛颇有不满。
少年神情懈怠，撇嘴道：“相互吹捧，有甚好学？”
“臭小子！”吕婆楼一拳头打在他头上，对苻法苻坚点头哈腰道，“犬子狂悖，王爷们见笑了！”立刻又转身对少年怒道，“臭小子快行礼！快自我介绍！别逼我揍你！”
少年揉了揉被揍的脑袋，懒懒散散施礼道：“我叫吕光，谢谢！”
吕婆楼又一拳头砸在他脑袋上：“什么谢谢？粗鄙！哪里学来的粗鄙之语？这是二位王爷！这是东海王府！你当是你家啊？混蛋臭小子！”
他口道粗鄙，其实自己所说之言，比儿子更加粗鄙。
苻法、苻坚皆强忍笑容，连忙引导吕氏父子坐下饮茶。
落座上茶之后，吕婆楼说道：“二位王爷，今天带犬子来，也是希望他见见世面，结交朋友，改掉这些乡野村夫的脾气。望勿见怪！”
苻法说道：“哪里哪里，光弟首率坦荡，令人佩服。光弟贵庚啊？”
“光儿是石赵建武三年所生。”
苻法笑道：“坚儿是石赵建武西年的诞辰。竟还是坚儿小一岁呢！”
吕光看着苻坚笑道：“哈哈，那我岂不是哥哥？”
吕婆楼越过座位，又一拳打在吕光头上：“胡说八道什么？人家是王爷！你个布衣小民，真是罪该万死！”
苻坚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哈哈，没事没事，咱们平辈，年长为兄，理当如此。”
吕光慵懒无事揉着脑袋，一副皮糙肉厚不怕疼的样子。苻坚颇为好奇，这小子那么抗揍吗？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每天都要被爹爹打几十下脑袋吧？
吕婆楼转头对苻法、苻坚说道：“二位王爷，实不相瞒，小老儿今日来此，也是有事求助二位王爷。”
苻法道：“吕大人但说无妨，若能帮忙，义不容辞。”
“方才己经说了，小老儿多年云游西方，虽有散骑常侍的官职，但是一首没有回京。没有回京……便没有领到俸禄。呃……方才小老儿己经拜访过大司农了，求他发放欠俸。可他说今年战事频繁，府库空虚，无法补发往年欠俸。可是我家人皆要食饭，光儿是我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小儿，全家老小十几口人，日子也颇为不易……小老儿上告无门，既见不着陛下，也见不着丞相，只好到王府来碰碰运气，跟王爷告穷，看看能否替微臣去官家支告一声……”
苻法、苻坚面面相觑，眼神仿佛在说：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苻法说道：“吕大人，这个事情确实也不归东海王府管。即便我们去说了，大司农也不会理会的。”
吕婆楼叹道：“唉……当年令尊在世之时，凡有讼告，皆决于东海王。人人皆说东海王秉公执法，政令严明。怎么今日便不行了呢？”
苻法、苻坚二人内心都有所触动。想当年，东海王府车马往来熙熙攘攘，皇族与大臣们络绎不绝，家里吃穿用度皆是上品。现在父亲刚离世几个月，家里变得门可罗雀，就连官家给的王爷俸禄也减少许多。说起来是轻徭薄赋、厉行节俭，谁知道中间有没有人层层盘剥，中饱私囊？
苻法心有戚戚，也只好劝解道：“吕大人，当年先考乃当朝丞相，自然可以管理百官。现在我兄弟二人空有王位，并无实职。哦对了……坚儿还有一个龙骧将军的职务，但也只是一个虚职，没有实际掌管兵马。恕我二人，实在是无力相助啊！”
吕婆楼还未说话，吕光在一旁说道：“爹爹，这两个王爷啥用也没有，求他们不如求自己，我们走吧！”
“放肆！”吕婆楼对吕光又是一拳，“怎可如此无理取闹？”
可是这一次，苻法、苻坚都笑不出来了。
吕婆楼道：“既然如此，恕老朽唐突了。对不住二位王爷，告辞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且慢。”苻坚突然发声，走上前去，递上自己的钱袋道，“吕大人，这些你先拿去应急！”
苻法有些惊愕，本想伸手制止，但顾忌吕氏父子在旁，又不好发声。
吕婆楼也十分惊讶，道：“东海王何必如此？”
苻坚道：“都是小事。吕大人将来发了俸禄，再还我便是。”
吕婆楼接过钱袋，颤颤巍巍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几吊丰货钱。虽然不多，但一家子人过个冬，倒是足够了。
老吕白须微颤，眼中似有泪花：“东海王仗义疏财，有古君子遗风，小老儿真是……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拿着。”苻坚说道，“我多少也是个王爷，实在没吃的，便去问圣上要，总不至于饿死。您一大家子人，拿去应急，理所应当。”
“噗通”一声，一旁的吕光竟然跪了下来，对着苻坚“噗噗”磕了两个响头！
也许是他脑袋早被爹爹打硬了，这两个响头磕得特别清脆。
“草民吕光不识好歹，方才顶撞了王爷！罪该万死！”他大声喊着，伸手便抽自己的脸面，“啪啪”连续打了两个耳光。
苻坚赶忙抓住他的手，制止道：“不用不用，站起来。什么王爷草民的？咱都是自家兄弟。”
吕光被苻坚扶起，还无比懊悔，赌咒道：“从今日起，草民这条贱命便是东海王的了！今后王爷说什么，我便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苻法在一旁看见如此局面，自然不好再出言阻止，只得顺水推舟道：“吕大人、吕公子不须如此。家父在世时便教导我们，要结交贤能、广结善缘。吕大人就是贤德之人啊！咱们互帮互助，理所应当。您便收下吧！”
苻坚心里清楚，兄长嘴上说得好听，指不定他心里恼怒成什么样呢！
吕婆楼颤颤巍巍收下钱袋，作揖道：“两位王爷义薄云天，小老儿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这样吧，我今日先回去，过几日再来拜访，一定来报答恩公！”
苻法、苻坚也没有在意，连连作揖，还说了不少客气话，才把这两位瘟神送出门去。
两人走后，苻法没好气道：“我的好贤弟哎！你怎么那么大方？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苻坚也自知闯祸，只得向哥哥撒娇道：“哎呀，方才一时冲动，这手怎么就不自觉伸出去了？哥哥莫生气！我这几个月便不吃肉了，我保证一点儿都不吃！”
事己至此，苻法也毫无办法。何况苻坚本就是一家之主，借钱给当朝大臣，亦符合礼法，轮不到他来多管闲事。
苻法只好说道：“下不为例。坚儿，你要知道，这世界上穷人太多，你我小小庶王，管不得天下那么多不平事。”
苻坚叹了口气。哥哥所言不错，自己位卑言轻，管不得那么多不平事。
但这天下穷苦之人，这天下不平之事，究竟该让谁来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