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安在裤子上用力擦干手上的水渍,才小心翼翼地拆开。
两样东西滑落出来:一张颜色黯淡、印着“伍市斤”字样的内蒙古地方粮票,还有一张折叠成方块的《工人日报》。
报纸角落里一则不起眼的小新闻被红笔重重圈了出来:《包头农科所试种“克新一号”土豆杂交种获成功,亩产显著提升》。
翻到报纸背面,在狭窄的报眉空白处,挤着丁晓雅清秀却略显急促的字迹:
“平安:此品种极耐旱抗病。己托可靠同志捎去一袋种薯,藏于东首门内老槐树(最大的那棵)离地三尺树洞内。万勿回信!最近查得甚严。保重。雅。”
一股滚烫的气流猛地堵在李平安的胸口。
这傻姑娘!包头那边的情况,只会比京城更严峻!她自己都饿得浮肿了吧?竟然还从牙缝里省出这宝贵的五斤粮票!
他把那薄薄的信纸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劣质纸张和油墨的味道,似乎还隐约嗅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铁锈的腥甜气息。那是她手上冻疮裂开、渗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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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太阳骤然变得毒辣,像个巨大的火盆悬在头顶。
西合院那几块小小的自留地,成了全院男女老少目光的焦点。
当别人家地里播种的玉米才刚刚抽出几片孱弱的嫩叶时,李平安种下的“农大七号”己经齐腰高!墨绿色的叶片肥厚宽大,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像涂了一层蜡,茎秆粗壮得如同小树苗。
“神了!真他娘的神了!”傻柱蹲在地头,粗糙的手指一节一节丈量着玉米秆的节间距,啧啧称奇,“这架势,比农展馆里当标本供着的还壮实!平安哥,你真是神了!”
李平安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翻过一片肥厚的玉米叶——叶片背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暗红色的斑点——是红蜘蛛!这些嗜血的害虫,比往年出现得早了近一个月,是持续干旱的残酷征兆。
晚饭后,借着院里昏黄的路灯光,李平安召集全院开了个短会。他指着自家玉米地:“红蜘蛛上来了,这么旱下去,光靠玉米顶不住。我提议,在玉米垄间套种‘农大五号’黄豆。”
“胡闹!”许富贵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蒲扇般的大手拍得石凳啪啪响,“哪有这么糟践好地的?棒子还没长成呢,又塞豆子?互相抢肥抢水,到头来鸡飞蛋打!”
李平安没反驳,随手捡起一根枯树枝,在泥地上清晰地画出示意图:“豆根上有根瘤菌,能固氮肥田,给玉米加餐。而且,”他点了点黄豆叶子的位置,“豆叶背面有一层细密的绒毛,红蜘蛛爬上去行动困难,能起到天然的隔离带作用。”
最终响应他的,只有聋老太太和抱着小当的秦淮茹。第二天,三家合用那半分地,在玉米宽大的行距间,点下了小小的黄豆种子。
刘海中背着手在旁边看,连连摇头叹气:“等着吧,等着秋后颗粒无收哭鼻子吧!”
转眼夏至己过,天气热得像蒸笼。
粮店的供应量再次无情下调,粗粮比例飙升到惊人的百分之八十,细粮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饥饿像无声的瘟疫,开始在西合院蔓延。
这天深夜,李平安被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惊醒。惨淡的月光透过窗纸,勾勒出平玉踮着脚尖、正努力够向柜顶那个饼干桶的身影——桶里装着丁晓雅寄来的那五斤救命粮票。
“饿了?”李平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平玉吓得猛地一哆嗦,差点从踩着的凳子上摔下来,小脸瞬间煞白:“不……不是……是……是张家的小儿子……饿晕过去了……刚……刚缓过来……”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充满了恐惧和怜悯,“我……我想……”
李平安没说话,默默披衣下床。
他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蒙尘的粗陶罐,揭开盖子,倒出小半碗颜色深褐的炒面——这是他偷偷用玉米芯和麦麸磨碎,又掺了极其珍贵的一点点红糖炒制的。
“拿去吧,”他把碗塞进平玉冰凉的手里,“悄悄的,别说咱家给的。”
天还没透亮,李平安就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三轮车出了门。
凭着首钢的工作证,他得以进入东郊工业区,在工厂废水沟边相对干净的坡地上,采割了十几斤鲜嫩的稗草。又下到沟底,挖了不少沾满污泥但根茎肥厚的芦苇根。
回程时特意绕到东首门内,在那棵最大的老槐树离地三尺高的隐秘树洞里,果然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口袋——里面是二十多个拳头大小、表皮粗糙的土豆种薯,每个芽眼都地鼓胀着,透出健康的紫晕色生机。
西合院中央,那口多年不用、积满灰尘的大铁锅被重新架了起来。
李平安将采来的稗草仔细挑拣,反复清洗,在大锅里焯水去除苦涩味。然后加入碾碎的玉米芯、切碎的芦苇根,还有那二十多个土豆——它们被切成薄如纸片的细丝,一入滚水便迅速融化无形。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倒入小半袋玉米面,用力搅动。随着大锅的沸腾,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青草、根茎和粮食的香气在死寂的西合院里弥漫开来。
七月的太阳像下了火,无情炙烤着大地。
然而,西合院自留地里那点可怜的黄豆秧却顽强地展现着生机。它们匍匐在玉米高大身影的庇护下,叶片背面的细密绒毛果然起了作用——肆虐的红蜘蛛明显减少了!
更令人惊喜的是,豆秧上意外地结出了不少的嫩豆荚。李平安召集院里的妇女们,把摘下的嫩豆荚细细剁碎,掺入宝贵的玉米面里,蒸成混合面的窝头。
这窝头口感粗糙拉嗓子,但李平安知道,这点点豆类提供的蛋白质,是预防可怕浮肿病的微弱保障。
八月十五,中秋夜。
李平安将最后珍藏的几个土豆切成极细的丝,用仅存的一点点醋和盐,炒了一盘分量少得可怜的“醋溜土豆丝”,郑重地供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每人只分到象征性的三根土豆丝,却吃得无比虔诚、无比珍惜,仿佛品尝着世间罕有的山珍海味。
李平安默默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清冷的圆月。
此刻,远在包头的丁晓雅,是否也在同一片月光下?她浮肿了吗?饿得厉害吗?有没有人……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留一口温热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