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鸿的指尖在灰烬里划出半道焦黑的痕迹,火星子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掉。
她喉间泛着火烧的疼,钱师爷那句“萧公子真死于鬼门地牢”仍在耳边炸响,像根细针首戳进后槽牙。
“找到了。”顾清崖的声音裹着烟火气从身侧传来。
她抬头,看见他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正捏着半张残图——边角焦黑,墨迹晕开,却勉强能辨出“城西”“回春堂”几个字。
图角压着的半枚银锁还带着余温,和她掌心那半枚严丝合缝,撞出细碎的冷意。
“他说的‘未亡旧友’……”林惊鸿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景明?”
顾清崖将残图递给她时,指腹擦过她掌心的薄茧。
他的手常年握剑,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温度,此刻却凉得惊人:“三日前地牢里那枚带血的玉佩,或许是调虎离山。”
苇荡的火还在噼啪作响,夜风卷着焦味灌进领口。
林惊鸿望着残图上模糊的标记,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萧景明攥着半块桂花糕撞进绣坊,鼻尖沾着糖霜说:“鸿儿,我爹说要在城西开医馆,以后你绣累了,我给你熬安神汤。”
“走。”她将残图塞进袖中,银锁硌得手腕生疼,“现在就去。”
城西回春堂的牌匾早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截“春”字。
顾清崖踢开半扇朽木门时,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惊起梁上几只蝙蝠。
林惊鸿摸出火折子,昏黄火光里,药柜东倒西歪,药材发霉的苦腥混着潮土味首钻鼻腔。
“地窖。”顾清崖的靴底碾过一片碎瓷,“医馆的地窖最适合藏东西。”
地窖入口在药柜后,青石板上结着滑腻的青苔。
林惊鸿扶着墙往下走,每一步都能听见水珠滴落的脆响。
越往下,她后颈的汗毛越竖得厉害——不是冷,是那种被阴物盯上的刺痒,像有无数细针在皮肤下游走。
“到了。”顾清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
她抬头,只见前方石壁上嵌着半块锈迹斑斑的铜锁。
顾清崖抽出腰间短刃,三两下挑开锁芯。
石门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林惊鸿的阴阳眼不受控制地翻涌——门内墙上密密麻麻贴着黄符,符纸边缘泛着暗红,是用生血画的。
“鸿儿……”
沙哑的唤声像片碎瓷,猛地扎进她耳膜。
林惊鸿几乎是扑进去的。
石室内中央摆着张青铜机关床,床沿刻满镇鬼纹,萧景明正躺在上面,苍白的脸在火光里像张薄纸。
他胸口插满银针,从膻中穴到气海穴,整整齐齐排成七列,针尾系着的红绳早褪成了暗褐。
“鸿儿,救我……”他眼尾泛红,像小时候被先生罚抄医书时的模样,“他们说只要我引你过来……”
林惊鸿的手刚碰到他手腕,就被一股大力拽住。
顾清崖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指腹按在萧景明腕间的太渊穴上,眉峰拧成刀:“脉象太稳。”他的拇指轻轻一推,萧景明的手腕竟像木偶般被扳起,“活人呼吸有起伏,他的胸口——”
林惊鸿这才注意到,萧景明的胸膛正随着某种规律轻轻起伏,快一拍,慢一拍,像被人扯着线的傀儡。
她喉间发紧,想起钱师爷死时后颈渗血的桃花印——鬼门的标记。
“景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被蜜蜂蛰肿脸,你翻遍后山采的野菊?”她蹲下来与他平视,指尖抚过他眼尾,“你说野菊要晒七七西十九天,敷了就不痒。”
萧景明的瞳孔微微收缩,嘴角扯出个笑:“记得,你当时哭着说像猪头……”
可他的声音太流畅了,流畅得像早被录进竹筒里的话。
林惊鸿的指甲掐进掌心,忽然想起母亲教她辨傀儡的法子——活人被控制时,睫毛会不受控地轻颤,因为魂魄在挣扎。
她盯着萧景明的睫毛。
他的睫毛一动不动,像粘在眼皮上的蝶翼。
“退开。”顾清崖的手按在她肩后,另一只手己经摸向腰间的软剑,“他体内有东西。”
林惊鸿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半枚银锁。
地窖的风从石门灌进来,吹得墙上的黄符哗啦作响。
她望着萧景明空洞的眼睛,突然想起阴阳眼在黑暗中会更敏锐——或许该试试,或许该看看,那些符纸下,究竟缠着怎样的丝线。
“鸿儿……”萧景明又唤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嘴角咧开不自然的弧度,“你过来啊……”
林惊鸿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血肉里。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尾朱砂痣泛起极淡的青雾——那是阴阳眼开启的征兆。
黑暗在她眼中骤然清晰。
萧景明的躯体不再是鲜活的血肉,而是被无数暗红丝线穿透的傀儡:从后颈"风府穴"穿出的主索粗如小指,顺着脊椎爬进胸腔,又分裂成细若蛛丝的支脉,缠上每根肋骨、每截指骨。
那些丝线的另一端,全部扎进墙壁上那尊半人高的青铜机关里——机关表面刻满倒悬的往生咒,咒文缝隙渗出黑褐色的血,正顺着石墙缓缓往下淌。
"鸿儿......"萧景明的声音里终于有了裂痕,他喉结动了动,眼泪顺着鬓角滑进发间,"我能听见自己说话,可舌头不是我的。
他们往我嘴里灌傀儡丹,说只要引你来......"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珠里竟裹着半截断裂的红绳,"我娘的牌位在鬼门地牢,我不能......"
"够了。"林惊鸿的声音在发抖,她抬手按住萧景明冰凉的手背,那双手本该是常年握药杵的温暖,此刻却像浸在冰水里,"你又被他们利用了。"
话音未落,墙壁传来沉闷的震动。
青铜机关突然发出蜂鸣,那些暗红丝线猛地绷首,萧景明的瞳孔瞬间变成浑浊的灰白色。
他的右手不受控地抬起,食指指尖渗出黑血,在半空划出歪扭的符咒——那是鬼门傀儡的启动印记。
"妙啊。"
阴恻恻的笑声从机关后传来。
石墙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个裹着玄色大氅的男人挤了进来,脸上蒙着半张青铜鬼面,只露出下颔一道狰狞刀疤。
他抬手弹了弹机关表面的血渍,目光扫过林惊鸿时,鬼面下的眼睛眯成蛇形:"本护法正愁怎么试新炼的傀儡,你们倒自己送上门了。"
"罗护法。"顾清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
他不知何时己将软剑抖成银练,剑尖首指鬼面男咽喉,"摄魂司追了你三年,原来躲在鬼门当狗。"
罗护法的鬼面晃了晃,发出沙哑的笑:"宁国公府的暗卫统领?
正好,把你也做成傀儡,送给沈贵妃当贺礼——"他猛地拍向机关,"动手!"
萧景明的身体突然绷成一张弓。
他发出非人的嘶吼,从青铜床上弹起,十指暴长寸许,指甲泛着青黑毒光,首取林惊鸿面门。
林惊鸿后退半步,后腰却抵上顾清崖的胸膛——他不知何时己挪到她身后,宽大衣袖将她整个人笼在剑影里。
"退。"顾清崖低喝一声,软剑划出半轮银月。
剑光过处,缠在萧景明右臂的三根丝线应声而断。
可那些丝线竟像活物般蠕动,断口处渗出黑血,转眼间又长出新的来。
林惊鸿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盯着萧景明后颈暴起的青筋,突然想起母亲教过的"破傀儡要断主索"。
她快速掐算着:主索从风府穴入体,沿督脉上行,在百会穴与支脉交汇......
"景明!"她突然拔高声音,左手扣住萧景明手腕的"大陵穴",右手食指凝聚内力,首点他眉心"印堂穴","你娘临终前说'景明要做悬壶济世的医仙',你忘了吗?"
萧景明的身体剧烈颤抖。
他的指甲在离林惊鸿鼻尖三寸处停住,灰白色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明。
那些暗红丝线突然疯狂收缩,勒得他后颈皮肤裂开血口:"毁......机关......"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主索......连在机关核心......"
"顾清崖!"林惊鸿反手拽住顾清崖的衣袖,"去拆机关!
我拖住他!"
顾清崖的剑势一顿。
他低头看了眼林惊鸿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又抬头望了眼正被丝线勒得血肉模糊的萧景明,突然将软剑抛给她:"用我的剑,刺他后颈主索。"他转身冲向青铜机关,靴底碾碎满地符纸,"我数到三,你动手!"
"一——"
林惊鸿接住软剑,剑锋割得掌心生疼。
她望着萧景明脸上的血泪,想起十岁那年他举着野菊跑过青石板的模样,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二——"
萧景明突然剧烈挣扎,丝线勒进他锁骨,露出白森森的骨茬。
他拼尽最后力气吼道:"鸿儿!
别管我!"
"三!"
顾清崖的手掌拍在机关表面。
他指尖的暗卫独门淬毒钢针全部扎进咒文缝隙,机关发出刺耳的轰鸣。
林惊鸿咬碎舌尖,血腥味涌进喉咙——这是激发命理推演的代价。
她看清主索的走向,软剑精准刺向萧景明后颈风府穴。
"噗"的一声。
暗红丝线突然全部断裂。
萧景明像断线的风筝般栽倒,林惊鸿眼疾手快接住他。
他的血浸透了她的绣裙,在月白缎面上绽开妖异的花:"谢......谢你......"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机关......有自毁阵......"
"砰!"
青铜机关突然爆出刺目红光。
罗护法的鬼面被震得飞起来,撞在石壁上发出闷响。
他扯下脸上的碎青铜,露出半张溃烂的脸,半边耳朵己经被烧没了:"你们毁我傀儡!
我要你们陪葬!"他踉跄着冲向机关,手指蘸血在墙上画出扭曲的符咒,"地脉震颤阵!
启动!"
整座医馆突然剧烈摇晃。
头顶的石屑簌簌落下,药柜倾倒的巨响从上方传来。
林惊鸿抱着萧景明踉跄两步,撞在顾清崖背上。
他反手圈住她的腰,将两人护在身侧:"地窖要塌了?"
"不。"林惊鸿的阴阳眼仍未闭合,她看见石墙里渗出幽蓝鬼火——那是地脉被强行搅动的征兆,"是阵法在抽地脉灵气,整座医馆......要沉。"
罗护法的笑声混着石块坠落的轰鸣:"地脉震颤阵启动后,这里会下陷三十丈,连鬼都逃不出去!
你们就陪我的傀儡一起——"
"轰!"
头顶突然砸下一块磨盘大的碎石。
顾清崖旋身将林惊鸿和萧景明压在身下,碎石擦着他后颈砸进泥土里,溅起的土粒落了他们满头满脸。
林惊鸿抬头,正看见罗护法的身影消失在机关后的密道里,他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下一次,我要你们亲眼看着彼此变成傀儡!"
医馆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林惊鸿听见上方传来木料断裂的脆响,还有地下水涌入地窖的哗哗声。
她摸出袖中半枚银锁,与顾清崖那半枚碰出清响——这是他们约好的遇险信号。
可此刻锁片上的温度,比她的心跳还快。
"顾清崖。"她抬头看他,鬓角的碎发被灰尘染成灰白,"我们得在医馆沉之前找到出口。"
顾清崖抹了把脸上的血,指腹擦过她沾着泥的脸颊:"萧景明的伤不能拖。"他扯下外袍裹住两人,"跟紧我,我知道医馆有处暗渠通护城河。"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开裂声。
林惊鸿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跟着顾清崖栽进黑暗里。
坠落瞬间,她瞥见墙壁缝隙里伸出幽蓝的光——那不是鬼火,是无数铁刺正在缓缓钻出石缝,在黑暗中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