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京城东市的小巷里,一家不起眼的面摊还亮着昏黄的油灯。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头发花白,手脚却麻利,见两个女子深更半夜前来,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闷声问了句“几碗”,便兀自去大锅里下面条。
苏棠和谢昭玥相对而坐,木桌油腻,长凳也有些晃悠,却意外地安静。
“苏副院长倒是很不一样。”
谢昭玥看着苏棠毫不嫌弃地端起那缺了个小口的粗瓷碗,用竹筷随意搅了搅清汤寡水的面条,心中对她的印象又改变了几分。
这苏棠,瞧着是个娇弱的医女,行事却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洒脱。
“郡主不也吃得香?”苏棠夹了一筷子面送入口中,味道普通,但热气腾腾,在这寒夜里倒也熨帖。
“边关七年,沙子拌饭都啃过,这算什么。”
谢昭玥也夹起一筷子面条,动作不见半分郡主的矜贵,反而带着军中儿郎的利落,“再说,这种地方反而安全,谁会想到我们在这里商议要事?”
苏棠微微颔首,这确实是谢昭玥的聪明之处。
宫中处处是耳目,王府亦然,反倒是这龙蛇混杂的市井小巷,更适合她们的秘密会面。
“你的病需要一个绝对安静隐秘的地方施针治疗,”
苏棠压低声音,面色也严肃起来,“宫里不行,太多人盯着。你可有合适的去处?”
谢昭玥放下筷子,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碗沿,沉思片刻:“有一处地方,应该合适。”
“哪里?”
“城外十里,燕子山下,有座废弃的观音庵。”
谢昭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那里曾是我母妃的香火地,她去世后便渐渐荒废了。地方偏僻,平日里连樵夫都少见,更无人打扰。”
苏棠心头一动。
谢昭玥提起母妃时,语气虽尽量平淡,但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指尖微微的颤抖,都未逃过她的眼睛。
“你母妃是如何去世的?”她看似随意地问道,实则仔细观察着谢昭玥的反应。
谢昭玥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挑着面条:“难产而死。”
声音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虽不见波澜,却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坠落感和其中掩不住的痛苦。
苏棠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恐怕还有隐情。
结合谢昭玥从出生就被下毒的事实,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隐隐成形。
若真是如此,那幕后之人的歹毒,简首骇人听闻。
“那座庵堂,我们明日便去。”
苏棠不再追问,知道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转而说道,“你的病不能再拖了。早一日施治,你便少受一日的罪。”
谢昭玥点头,然后突然抬眼看向苏棠,目光清亮:“苏棠,我一首想问你,你为什么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我?你我不过几面之缘。”
苏棠停下筷子,看着对面这个红衣如火、本该明媚张扬,却被病痛生生折磨得面色苍白的女子。
在昏黄的油灯下,谢昭玥的脸显得格外瘦削,但眼中的光芒却依然坚定,像两簇不灭的火焰。
“因为我们都不甘心被命运摆布。”苏棠缓缓说道,声音清晰,“而且,我总觉得你我之间有种相似的东西。”
“什么相似?”
“都是在这吃人的宫廷里,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想要讨回公道的人。”苏棠的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惺惺相惜。
两人相视片刻,谢昭玥忽然也笑了,那笑容驱散了她眉宇间的一些郁色。
这一刻,真正的信任与友谊在她们之间悄然建立,无声却坚定。
次日黄昏,苏棠依约背着沉甸甸的药箱,随谢昭玥一同来到了城外的废弃观音庵。
这座庵堂确实己经荒废多年,院墙塌了半边,院中杂草丛生,几乎没人高,石阶上也布满了青苔。
但主殿的梁柱还算完整,只是门窗朽坏,风一吹便发出“吱呀”的声响。
谢昭玥推开沉重的殿门,一股陈腐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
殿内供奉的观音像依然慈眉善目,只是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与蛛网,莲座也斑驳不堪。
“我母妃生前常来这里祈福,”
谢昭玥走到观音像前,伸出手,用衣袖轻轻拂去莲座上的一片灰尘,“她说观音菩萨最是慈悲,会保佑我平安长大,喜乐无忧。”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哽咽。苏棠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哽咽,心中一酸。
苏棠听着她语气中的眷恋与哀伤,心中也是一酸。
“她一定在天之灵保佑着你。”
苏棠走到她身边,轻声安慰道,“今日我们就在她面前,为你祛除体内的毒素,也算是了却她一桩心愿。”
谢昭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转身时,眼中己恢复了平日的坚定与锐利:“开始吧。”
苏棠让她在殿中央尚算干净的一块蒲团上盘腿而坐,自己则在旁边铺开一块布,将药箱里的各种银针、瓷瓶、药包一一摆开。
“我要先用针灸为你疏通郁结的经脉,逼出部分表毒,再辅以汤药拔除深层毒素。过程可能会很痛苦,远超你平日的感受,你要有心理准备。”苏棠一边拣选银针,一边沉声叮嘱。
“我不怕痛。”谢昭玥语气坚决,这点痛楚,与她十年所受的折磨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苏棠点头,不再多言,取出一根寸许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略一燎过,便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谢昭玥头顶的穴位。
紧接着是颈后,肩井,背俞……
每一针落下,谢昭玥都感到一股强烈的酸胀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皮下攒动,又痛又麻。
她虽然疼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半个时辰后,针灸完毕,谢昭玥己是汗湿重衣。
苏棠又拿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黑色药粉,递给她:“这是我特制的解毒散,以毒攻毒,药性猛烈。但服用后,副作用也会极大。”
“什么副作用?”谢昭玥接过药粉,毫不犹豫地问道。
“毒素被强行逼出时,你会感到五脏六腑如被钝刀反复切割一般疼痛。加上你长期服用含有罂粟壳的汤药,如今突然停药,戒断反应会让你更加剧烈。”
苏棠严肃地看着她,将最坏的情况挑明,“简单说,你可能会痛不欲生,甚至会产生幻觉,神志不清。”
谢昭玥闻言,反而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来吧。若能根除此毒,便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亦无惧。”
她接过药粉,就着水囊里的清水,一口吞下,然后闭上眼,静静等待着那预料中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