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图克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在谢瑜面前不紧不慢地展开:“大周的太子殿下,可认得此物?”
羊皮纸的边缘有些卷曲,带着塞外特有的干燥气息。
谢瑜的目光触及那熟悉的赤金蟠龙印章,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父皇的私印,唯有在颁布最机密、最不为人知的诏令时,才会启用。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上心头,让他遍体生寒。
“这……这绝不可能……”他喉咙干涩,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还不相信?”阿图克将羊皮纸凑近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纸上的字迹如同鬼魅般扭曲。
“你仔细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谢瑜强忍着浑身的剧痛,艰难地辨认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比烫在身上的疼百倍。
那熟悉的笔迹,正是他临摹过无数遍的,属于大周皇帝谢永章的亲笔。。
“朕派太子出征,实为除去心腹大患。三日后午时,太子必经虎跳峡,尔等可设伏击之。事成之后,朕必重赏…”
字字诛心。
谢瑜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几乎不成调:“伪造的!这一定是你们伪造的!父皇怎会……”
“伪造?”阿图克收起羊皮纸,“那么,本少主再告知你一桩秘闻。你可知,为何你的援军迟迟未至?”
谢瑜的心跳如失控的战鼓,疯狂擂动:“援军……援军定是途中遭遇了埋伏,或是被什么要事耽搁了……”
他拼命为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寻找着借口,哪怕这个借口苍白得可笑。
“援军在三日前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让他们不得越过子时前往。”
阿图克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冰刀,凌迟着谢瑜最后一丝希冀,“你的父皇,亲手断了你的所有生路。”
“不!这不可能!父皇他…”谢瑜的声音己经带上了哭腔,骄傲与尊严在残酷的真相面前寸寸碎裂。
“父皇?”阿图克嗤笑,“一个处心积虑要将亲生儿子置于死地之人,也配称‘父皇’?”
“他是我的父亲!纵然…纵然有什么误会…”谢瑜固执地辩解,声音却越来越低,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误会?”阿图克打断他,“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要在你刚成为太子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将你送上这九死一生的北境战场?”
谢瑜的脑海中“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随即,一幕深藏心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是他十五岁生辰刚过不久,被册立为东宫太子后的第三日。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父皇端坐于龙案之后,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威严深沉。
他垂首跪伏于冰冷的金砖之上,心中既有惶恐,亦有对未来的憧憬。
“瑜儿,北境近来屡有战事,朕思虑再三,意欲遣你领兵出征,安定边陲。”父皇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父皇,儿臣……儿臣年岁尚浅,初为储君,恐难当此重任……”他当时心中确实忐忑,却也有一丝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朕信你。”皇帝从龙案后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金线绣成的龙纹在他眼前晃动。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仰视自己的父亲。
然后,父皇做了一个他此生都未曾奢望过的动作——他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了他的头顶,缓缓抚过。
“瑜儿,你是朕的骄傲。”
那一瞬间,十五岁的谢瑜,只觉一股暖流从头顶涌遍西肢百骸,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
自幼时起,父皇于他,总是冷淡疏离,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更遑论这般温情的期许。
他以为,这是父皇终于认可了他,终于将他视作了真正的继承人。
“儿臣!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愿为大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现在想来,那温柔的一抚,竟是诀别。
那句“你是朕的骄傲”,又哪里是什么期许,分明是最恶毒、最残忍的谎言!
每一个字,都淬满了剧毒!
“看来,太子殿下是想起些什么了。”
阿图克一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此刻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了然,“想起他那套虚伪至极的父子情深了?”
谢瑜猛地闭上双眼,两行滚烫的液体再也控制不住,从眼角决堤而出,迅速隐没在鬓角的尘土与血污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他的儿子啊…”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不解。
“儿子?”阿图克冷笑,“在皇权面前,哪有什么父子情分?你威胁到他的统治了,他当然要除掉你。”
“我从未……从未有过半分觊觎皇位之心!我所求的,不过是……不过是想得到他的一句认可,一丝关怀……”
谢瑜的声音几近呜咽,心中的委屈与痛楚几乎要将他吞噬。
“认可?”阿图克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古怪的怜悯,“可笑至极。他给你的最后一次'认可',竟是要了你的命。”
谢瑜缓缓睁开眼,其中己无泪水,剩下的唯有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及在那绝望之下,如鬼火般幽幽燃起的刻骨恨意。
“那你,又为何要将这些告诉我?”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因为,我也有一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父亲。”
阿图克的眼神中,一瞬间闪过浓烈的痛苦与仇恨,虽然稍纵即逝,却被谢瑜敏锐地捕捉到,“我能体会那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滋味,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所以,你想让我活着回去报仇?”谢瑜的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阿图克摇头,“我想让你带着真相死去。这样,至少你死得明白。”
谢瑜忽然笑了,那笑声凄厉而疯狂:“明白……是啊,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这世间,除了自己,再无一人值得孤去信任。”谢瑜一字一顿,声音里淬着冰,“所谓的父子亲情,君臣恩义,不过是世间最可笑的谎言!”
阿图克被他此刻眼中几乎要噬人的疯狂震慑,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
“多谢你告知我真相。”谢瑜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你不恨我?”
“恨?为什么要恨你?”谢瑜笑得更加凄厉,“你只是执行别人的命令罢了。真正该恨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的疯狂更加浓烈:“是那个高坐龙椅之上,亲手将我推入这万劫不复境地的……父皇”
阿图克沉默良久,忽然转身,大步走向帐篷门口。
“你要去何处?不杀我了?”谢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不杀了。”阿图克在帐门口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放你回去。”
“为何?”谢瑜有些错愕。
“不。”阿图克回头看他,“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放你回去。”
“为什么?”
“因为,死在这里的你,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不幸战死沙场的太子,或许他还会假惺惺地为你流几滴眼泪,为你风光大葬,再为你寻一个‘忠勇’的谥号。”
阿图克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声音里带着一丝快意,“但一个活着回去,并且知晓了一切真相的太子,会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他的心口。”
“这,比杀了你,更能让他痛苦。”
谢瑜沉默了片刻,帐篷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忽然低声问道:“你的父亲……是如何背叛你的?”
阿图克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背对着谢瑜,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他为了向你们中原王朝示好,为了他那可笑的权位,将我的母亲和亲妹妹,像牲畜一样,当作礼物,送给了南下的和亲使臣。”
“所以,你报仇了?”谢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报了。”阿图克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令人心悸,“三个月前,在我接掌部族权力的那天,我亲手割下了他的头颅,用他的血,祭奠了我的母亲和妹妹。”
帐篷内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膻味,以及两个同样被至亲背叛的年轻人心中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良久,阿图克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谢瑜。”
“嗯?”
“若有朝一日,你当真坐上了那个位置,”阿图克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谢瑜,“记住今夜,记住你此刻的感受。”
“什么意思?”
“别让自己,成为第二个谢永章。”
说完,阿图克不再停留,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帐外传来他低沉的命令声,接着是马蹄声、人声,由近及远,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瑜被独自留在黑暗中,浑身剧痛,但心中的痛苦与恨意远超身体的折磨。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羊皮纸上的字迹,以及父皇那虚伪的笑容和抚摸。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与疯狂,在他心底深处滋生蔓延。他想笑,却笑不出声,只有撕心裂肺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打斗声,刀剑碰撞,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很快便平息下来。
紧接着,帐帘被猛地掀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冲了进来。
“殿下!”清朗的声音带着焦急与担忧,来人正是沈清泽。
他身着玄甲,脸上沾染着血迹,却丝毫未损其俊朗。
他一眼便看到了被捆绑在地上的谢瑜,迅速冲上前去,刀光一闪,麻绳应声而断。
“殿下!您怎么样?我扶您起来。”沈清泽半跪在地,仔细检查着谢瑜身上的伤势,眉头紧锁。
谢瑜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而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清明。
“阿泽……你来了。”
“末将来迟了,请殿下责罚!”沈清泽语气中带着自责与庆幸。
谢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