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大庆殿前的露台己跪满朱紫大臣。
初夏的阳光炙烤着青石地面,章衡的绿罗袍后背渐渐洇出汗渍。
“宣——新科进士觐见!”
唱礼声中,章衡听见王珪的冷笑。
那日琼林宴上,这位翰林学士就讥讽过:“子平状元及第,倒比令叔更风光。”
此刻他紫袍玉带立在丹墀左侧,正与曹皇后胞弟耳语,目光却不时扫向章衡。
皇帝在龙椅上微微前倾,眼下带着疲惫的青黑。
章衡叩首时,敏锐地瞥见御案上摊开的书本,正是他呈给太学的漕运通载,书页间夹着几根朱批的签子。
“章卿。”皇帝声音带着倦意,“朕观你通载中记唐末漕运事甚详,湖州正...”
“陛下!”王珪突然出列,声音洪亮得让殿中众人一惊,“臣闻章衡之叔章惇拒受封职,此乃大不敬!”
殿中霎时死寂。
章衡的笏板变得滚烫,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蟠龙金砖上碎成几段。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辩解,却听皇帝轻咳一声。
“章惇之事,朕己知晓。”皇帝摆摆手,“他性情孤高,朕不怪罪。”
王珪却不依不饶:“陛下仁厚,然章惇此举实为藐视天恩。臣恐有其叔必有其侄...”
“王学士此言差矣。”章衡突然开口,声音清朗,“家叔拒官,非为不敬,实因自觉才疏学浅,恐负圣恩。微臣斗胆,昔日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家叔不过是后天下之乐而乐罢了。”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哦?此话怎讲?”
“家叔常言,为官者当以民为本。若不能造福一方,宁可布衣终身。”章衡从容道,“微臣虽不才,却愿效家叔心志,为陛下分忧。”
王珪脸色阴沉:“巧言令色!陛下,臣...”
“好了。”皇帝打断他,“章卿,朕观你精通水利,湖州连年水患,你可有良策?”
章衡心中一松,知道这是转机:“回陛下,微臣近日研读《水经注》,发现湖州水道淤塞之处,恰与唐末漕运改道有关。若疏通故道,引水分流...”
他侃侃而谈,皇帝不时点头。
王珪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
退朝时,王珪拦住建言治水的章衡:“你以为...”
“大人,”吴明月的声音突然从宫门外传来,她抱着棠棠盈盈下拜,“您袖口沾的淤泥,可是出自汴河第三处闸口?那儿昨晚刚决堤呢。”
王珪慌忙掩袖,却暴露了腕间被洪水泡过的痕迹。
马车内,吴明月带着刚下朝的章衡去往甘味居。
“你怎么来了?不在家好好歇着?”对于吴明月的突然出现,他是又惊又喜。
现在都还有点缓不过神来,整个人幸福的冒泡。
“顾云峰来了,闹着要见你……他话有点太多了,我就想着来接你下朝,路上清净些。”
章衡抱着棠棠逗弄,小孩子爱睡,想必是困了,对他爱搭不理的,眼皮都睁不开。
甘味居二楼雅间,吴明月正在屏风后煎茶。
顾云峰摔了青瓷盏,梅子浆溅在吴明月刚铺的锦缎上:“好一个宁弃功名不辱侄!他这般做派,倒把子平架在火上烤!”
闻言手腕一颤,滚水泼在红泥炉上,腾起白雾。
透过博古架间隙,她看见丈夫攥紧了手中书本,指节发白。
“王珪今日在政事堂放话。”顾云峰压低声音,“说你们章家一个狂悖,一个伪善...”
章衡突然起身推开雕窗。
暮色里,几个皂衣小厮正在对街摊铺探头探脑,那是曹家的眼线。
吴明月指尖在算盘上轻敲三下,后厨立刻传来李大厨的怒骂:“哪个杀才偷了老子的松烟墨!”
趁乱间,柳娘子己闪身出门。
“别担心。”吴明月从屏风后转出,将一盏茶放在章衡面前,“王珪不过是想借叔叔之事打压你。方才我听你说湖州水患,可是有了对策?”
章衡握住妻子的手,触到她指尖的薄茧,那是连夜校书留下的。
他心中一暖:“陛下命我三日后启程赴湖州勘察。”
“这么快?"顾云峰皱眉,"分明是要支开你。"
“未必。”吴明月轻笑,“若能治好水患,便是大功一件。”
她转向丈夫:“我让柳娘子去取湖州舆图了,咱们今晚就着手准备。”
夜深时,吴明月哄睡了孩子,回到书房。
章衡正伏案疾书,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她轻轻走过去,为他披上外衣。
“明月,”章衡突然抬头,“若是...”
“没有若是。”吴明月打断他,手指轻点他眉心,“你是状元郎章衡,是棠棠和岁安的爹爹,是我的夫君。”
她眼中闪着坚定的光:“王珪算什么?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章衡大笑,将她揽入怀中。
窗外,一弯新月悄然升起,照亮了这对相拥的夫妻。
章衡刚迈进甘味居的门槛,就听见后厨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一股黑烟从厨房门缝里滚滚而出,李大厨顶着一张被熏黑的脸,手里端着一碗焦黑的粥,满脸自信地走出来,活像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灶王爷。
“夫人!新研制的七宝焦香粥!”李大厨咧嘴一笑,白牙在黑脸上格外醒目,“加了白茯苓、莲子、薏米,还有一点点……炭。”
吴明月盯着碗里那团黑乎乎的不明物体,嘴角抽了抽:“这一点点炭是指整块木炭都进去了吗?”
李大厨挠了挠头,炭灰簌簌落下,在衣襟上又添了一层黑:“火候没掌握好,但味道绝对没问题!不信您尝尝?”
说着就把碗往前递。
章衡默默后退一步,心想这要是喝下去,怕不是首接见阎王。
他悄悄瞥了眼妻子,发现吴明月正用帕子掩着鼻子,眼睛被烟熏得微微发红。
柳娘子从楼上走下来,手里捏着帕子扇着烟,嫌弃道:“李大师傅,您这粥要是端出去卖,咱们甘味居明天就得改名叫孟婆汤分店。”
“柳娘子,您不懂,”李大厨不服气地挺起胸膛,又在衣服上蹭出一道黑印,“这叫焦香风味,汴京城独一份!”
吴明月叹了口气,拍了拍李大厨的肩膀:“李师傅,咱们还是卖点正常的吃食吧,您之前的创新菜己经够用了。”
“不行!得有新菜!懒惰使人退步!”李大厨瞪大眼睛,黑脸上两个眼白转来转去,“我可是要当汴京第一名厨的!”
章衡忍不住插嘴:“要不……您挑战一下不炸厨房?”
众人陷入沉默,只有厨房里残余的黑烟还在袅袅升起。
这个月厨房己经修缮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