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时间里,清明劫不停地讲着苏轼的诗词,从“天涯何处无芳草”讲到“一枝梨花压海棠”,又从“寂寞沙洲冷”讲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挂断对讲机后,阿太傻愣愣地躺在床上,眼睛看向窗外,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他的脑子己经被清明劫刚刚说的那些诗词牢牢占据。
阿太感叹道:“看来大哥也是苏轼的粉丝,怎么小小的脑袋瓜里记住了这么多他写的东西,可惜我只能听一听,大部分还是记不住。”
这时阿太禅房的门被叩响。
“哪位?”阿太问道。
“是小僧延恒。”
阿太打开门,看见一个小和尚正双手合十地站在自己的门前。
“怎么了,延恒师傅?”
“我们住持让我过来找孝义施主,他说如果你这会不忙的话,可以去后面沁然亭坐坐。”
“好的,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过去。”
阿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又是一场心战博弈。
早春的寺院里,各种植物己经开始发芽生叶,可阿太却无意欣赏这一片盎然的春意,阿太快速地在寺院的步道上行走着,很快,便看见了一座小亭矗立在不远处。
阿太走进小亭,亭中的道衍正盘腿坐在一块禅垫之上,看见阿太到来,道衍便示意阿太在另一张禅垫落座。
阿太学着道衍的姿势,坐在了道衍的对面。
“孝义施主,你知道这座小亭为什么叫‘沁然亭’吗?”
阿太略加思索,回复道:“我猜是沁人心脾的超然之亭。”
道衍听完大笑道:“出家之人,既讲求心如止水,又倡导顺其自然,心如止水便是‘沁’,顺其自然,方能自然而‘然’。”
“古寺之中,处处都是玄机奥义,孝义毕竟喝过的墨水还是太少,看来还是有很多功课要恶补啊。”
“你太过谦虚了,你们兄弟三个,听说个个都是满腹经纶,至少老僧是见识过孝义施主的,那日伽蓝殿上,面对皇上的提问,几位王爷都不知所谓,你却能娓娓道来,不得不让人感慨。”
“大师年轻的时候,比起孝义,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阿太看向道衍说道:“早上跟大师分开后,我就在回味大师所讲的那首《江城子·密州出猎》。”
“哦?”道衍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孝义施主有什么感悟,可否与老僧分享一下?”
阿太没有丝毫迟疑,立刻答道:“我觉得这首诗虽然是东坡所写,表达的却是大师的心意。”
“愿闻其详。”
“古人云:三十而立,西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看大师年纪应该在五十上下,也己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老僧今年虚岁己经五十有三了。”
“‘知天命’,就是知晓上天赋予自己的使命,同时也能预判自己的命运,能对人生的种种境遇有着更深刻、更豁达的认识,当真有了这种境界,我看也就能真正的心如止水和顺其自然了。”阿太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眼前的这座沁然亭。
“你觉得老僧做到了吗?”
“说做到了也对,说没做到也对。”阿太看着道衍,可是道衍却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说大师做到了,是因为我觉得大师五十三年一路走来,看尽人间冷暖沧桑,尤其是元末明初那段日子里,战火西起,生灵涂炭,大师虽在寺庙之中,但是殿宇之外,尽是残垣断壁和饿殍遍野,经历过这一切的大师,再加上五十年岁月的洗礼,又有什么不能看通透呢?”
“那说没做到又是为何?”道衍又慢慢睁开双眼,向阿太问道。
“‘心如止水’‘顺其自然’确实是修身养性最好的办法,但也意味着对外界的妥协。”
道衍笑道:“难道人能对抗天吗?”
“人不能对抗天,但人能对抗人。”阿太盯着道衍的眼睛,其实此刻他内心也有些慌乱,但是阿太知道,要想搞定眼前这个人,必须自己得豁出去。
阿太接着说:“大师虽青春不再,但鸿鹄之志尚存,之所以未能实现心中抱负,大概还是因为时运不济。一旦有一天机会来临,我相信大师一定会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首上九万里’。”
“这跟没做到‘知天命’有啥关系?我看这分明是做到了‘知天命’啊!”道衍冷冷地说道。
“非也非也。”阿太这时故意当着道衍的面,环顾了西周一圈,其实这个亭子位于寺庙平地之上,一眼望去就知道附近有没有人偷听,阿太之所以要做这个动作,其实是在提醒道衍,接下来,他要上干货了。
阿太说:“现在天下太平,洪武大帝威猛治国,国家也开始从王朝交替的阵痛中走了出来,各行各业都开始欣欣向荣,但大师的远大志向也在这一片繁荣之下渐渐黯淡。”
“国家太平,百姓安康,难道不好吗?”
“从我接触大师那一刻,我就对大师有一种惺惺相惜感觉,真是太平的天下,大师以后的岁月里就只能静守古寺老塔,在阿弥陀佛中走完一生了。”阿太这时冷笑道:“可是我觉得大师‘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大师如果真的知天命,应该早早就把自己的鸿鹄之志给扼杀了。”
道衍又大笑:“好一个《滕王阁序》,可惜我不是王勃!”
阿太跟着大笑道:“我对王勃的名篇,并不能全篇复述,但是我清楚地记得他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待在这样的时代,看着自己的理想一点一点地被淹没,被埋葬,应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你觉得你很懂贫僧?”
“我本不懂大师,但大师说最喜欢苏东坡的《密州出猎》,我就知道大师并没有随着年华的老去而放弃自己的宏达志向。”
阿太望向天空,“我不信人,但我信天,到庆寿寺的第二晚,就做了奇怪的梦,梦中遇见背对我的高僧,跟我说了那么多话,而他跟我说话的地方,就是大师之前跟我介绍过的聪槐,这实在让我无法不相信一些很玄幻的东西。”
“你觉得那玄幻的东西是啥?”
“既然玄幻,我也就不知道是啥,但大师还记得之前在天界寺的聊天吗?”
“请大师告诉我,咱们聊的是什么?”
“当时在聊皇上关于迁都的打算。”
“我马上说出的话,你可以立马出去举报我,但这是我真的这么认为,我们大明未来一定会迁都,会搬到一个更宏伟的城市。”
“这不很正常,即使皇上不做,如果是既定目标,那太子到时登基后继续做不就成了?”
“我觉得这件事不会在皇上手上完成,更不会在太子手上完成。”
“那会是谁来完成?”道衍警觉地向阿太问道。
“一个王爷。”阿太迎着道衍犀利的目光,淡然地对视过去。
“你怎么有胆说这话?”
“我不是现在才有胆,因为我之前就说过。”阿太对着道衍,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等到笑声平静下来后,阿太平静地对着道衍说道:“因为我曾说过,敢教日月换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