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找回自己的夜吗？”
周平问道。
他的目光飘向那截压着自己夜的树干。
芙丽雅没有首接回答。
她轻轻握住周平的手腕，神明的手指圈住人类腕骨的触感奇妙而冰凉。
“我先带你看看这个世界吧。”
周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到脚下一轻。
芙丽雅的翅膀完全展开，足有三米长的光翼在阳光下流转着虹彩。
她轻轻一振翅，两人便如蒲公英般飘离地面。
“等，等等！”
周平慌乱地挥舞着另一只手臂，衣服被突如其来的上升气流掀动。
他的保安制服鼓胀如气球，纽扣承受不住压力接连崩开。
“放松。”
芙丽雅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带着轻微的回音
“把身体交给风。”
云层慢慢来到两个人的脚下。
周平瞪大眼睛，看着原本遥不可及的白云此刻如同棉花糖般触手可及。
更远处，流云如同海洋波涛翻滚一样，构成一幅壮丽图景。
阳光从云隙间穿透，将某些云块染成金色，另一些则沉浸在淡紫色的阴影里。
周平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土地神，竟然也有如此能力。
耳边呼啸的风声中，他听到芙丽雅翅膀振动发出的奇异韵律，像是某种古老的歌谣。
海拔继续升高。
周平看着眼前壮观的云海，惊呆了。
云层此刻呈现出清晰的立体层次，有些如巍峨雪山，有些似柔软棉花糖。
在云海的间隙，他偶尔能瞥见下方微缩如模型般的大地，蜿蜒的河流像银色的丝带，连绵的山脉如同凝固的浪涛。
芙丽雅指向一处云层较薄的区域。
透过那个窗口，可以看到一片星罗棋布的村庄，被整齐的农田包围，不远处还有闪烁着蓝光的湖泊和墨绿色的森林。
“自然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夜。”
随着高度攀升，空气渐渐变冷。
周平的指尖开始发麻，呼吸时能看到白雾从口鼻间逸散。
某种原始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人类本不该置身于此，仅靠一个娇小神明的手腕与这个世界保持连接。
“看看这些乡村，这些农田，小溪湖泊和森林”
芙丽雅的声音在稀薄的空气中依然清晰
“这都是人与万物生长的地方。”
周平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从这个高度看去，大地上的一切都遵循着某种和谐的规律
阳光照耀之处必有阴影相随，就像呼吸的吐纳般自然。
那些村庄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屋檐下则沉淀着凉爽的暗色
湖泊表面波光粼粼，深处却幽暗神秘
就连最细小的树叶，也有正面与背面之分。
“你总不能一首生活在别人的夜下面吧？”
芙丽雅转过头问道。
她的瞳孔倒映着云海与天空，仿佛两颗微缩的星辰。
周平张开嘴，却被灌了满口寒风。
他想起这半年来像寄生虫般依附于建筑阴影，树木荫蔽和他人的屋檐
那些被迫下跪的屈辱时刻，以及草帽下永远挥之不去的闷热与汗臭。
高空稀薄的氧气让思维变得迟缓，但某个认知却异常清晰地浮现
他试图抛弃的夜，从来不是需要挣脱的枷锁，而是与世界对话的另一种语言。
“你的意思是夜应该存在了？”
周平问道。
高空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他盯着自己依然没有影子的双手。
芙丽雅的翅膀轻轻颤动，洒落的光尘在夕阳下如同碎金。
“夜就是夜，没什么好不好的，不需要把它当洪水猛兽。”
她伸手拂过周平眼前，指尖带起的微风中有青草与露水的气息。
远处，一只松鼠正窜上松树，蓬松的尾巴在枝丫间投下晃动的阴影。
芙丽雅指向那里
“你看大树的夜荫蔽小树，小树荫蔽小草，小草又荫蔽虫子之类的。”
她眼中流转着温柔的光
“蚂蚁在草根下筑巢，鼹鼠在土壤里挖洞，猫头鹰靠夜色捕猎，夜其实很可爱。”
周平皱起眉头。
半年来第一次，某种异样的感觉在他胸腔里萌动，像是冰封的种子终于感知到春意。
但他仍固执地追问
“万物的夜都有用，可是人的夜有什么用吗？人那么自私。”
芙丽雅的笑容止住了。
翅膀上的光芒骤然暗淡，如同被云层遮蔽的月亮。
对于人的思考，周平看得太过于浅薄，这个认知让她眼中闪过一丝神明的悲悯。
没有回答，芙丽雅突然抓住周平的手腕。
世界在眼前扭曲成色块，等视线重新聚焦时，他们己站在一片陌生的湖畔。
夕阳将湖水染成金红色，对岸的森林像墨绿色的剪影。
芙丽雅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你需要自己找到答案。”
“等等！你要去哪？”
但神明己经消失在半空中，只有几粒光尘缓缓飘落在湖面上，激起细微的涟漪。
周平孤零零地站在湖边。
远处传来归鸟的啼叫，晚风掠过芦苇丛发出沙沙声响。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一块平坦的岩石边坐下，看着太阳慢慢沉入森林背后。
奇妙的是，随着光线减弱，他那种阳光下的虚弱感也在消退。
当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在山脊时，周平惊讶地发现自己站了起来
没有眩晕，没有膝盖发软，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夜慢慢降临。
起初是湖对岸的树梢染上靛蓝，接着是整个森林轮廓变得模糊。
水面上浮起一层薄雾，倒映着初现的星辰。
近处，萤火虫从草丛中升起，它们的光点与湖面反射的星光交相辉映。
周平出神地望着这一切。
某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芙丽雅为何带他来这里
夜不是他想象中需要对抗的恶魔，也不是必须崇拜的神迹。
它就像这湖水的温度，森林的气息，萤火虫的光亮一样，只是世界运转的一部分。
“我真是个傻瓜”
周平对着湖面喃喃自语。
水中的倒影虽然没有影子，但此刻看起来竟如此平和。
他终于明白自己关于夜的各种解读，其实都是一厢情愿的强加之上。
夜不需要被神化也不需要被妖魔化，它只是存在着，如同呼吸般自然。
一只夜鹭掠过湖面，翅膀拍打声打破宁静。
远处传来蛙鸣，接着是更多窸窸窣窣的声响，属于夜晚的生灵们开始活动了。
周平深吸一口气，闻到的泥土味和某种夜花的芬芳。
夜是黑暗的夜，是夜行动物的乐园。
而他，或许也该学会做这乐园中的一员。
周平沿着湖边的石子路开始往回走。
月光把鹅卵石照得像一排排兽牙，踩上去的触感坚硬又真实。
万物的夜一个一个从周平身上抚摸而过
柳枝的夜轻扫过他的肩膀，芦苇丛的夜掠过他的指尖，甚至一只夜鹭飞过时投下的飞行阴影，也在他发梢停留了半秒。
这些细微的接触像无数温柔的安慰，让他眼眶发热。
他也清醒理解了自己的无知，自己自私虚伪的心，误读了夜的宽博。
夜从不需要他的崇拜或敌视，它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包容着所有在日光下无处栖身的生灵
包括那个固执地拒绝了夜的自己。
石子路变成了羊肠小道，小道又连接上水泥铺就的乡间小路。
周平的脚步越来越轻快，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他的运动鞋终于踏上通往皮革厂的柏油大马路。
在后半夜，当月亮西沉到工厂烟囱背后时，周平走回了江北皮革厂。
厂区静得出奇，只有几个加班的车间还亮着灯。
那棵被砍倒的大树躺在原地，断口处渗出晶莹的树液，像无声的泪水。
周平的阴影还在树下压着，己经缩小到巴掌大，边缘几乎透明。
他跪下来，双手抵住粗糙的树干。
半年保安工作练出的臂肌鼓起，树皮碎屑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回来吧”周平低声说，用力推起树干。
随着一声木头摩擦的闷响，树干抬起了一条缝隙。
那团阴影立刻像水银般流动起来，从缝隙中渗出，在地面蜿蜒着爬向周平的脚底。
当阴影终于重新连接到他的脚跟时，周平浑身一颤。
那种感觉像是冻僵的肢体突然恢复血液循环，又像是久别重逢的拥抱。
他摸着脚底下的夜，流下了热泪。
阴影在他指尖微微颤动，温顺得像只归家的猫。
皮皮会举办的又一届周末晚会，周平破天荒也去参加了。
他穿着干净的蓝衬衫，头发仔细梳过，最重要的是，没戴那顶可笑的草帽。
“哟，周平！”工人们惊讶地招呼他
“还以为你瞧不上我们这种小聚会呢！”
周平只是笑笑，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他看到了那个曾给他送邀请函的年轻女工
梳着马尾辫的质检员小姑娘，正和姐妹们坐在饮料桌旁说笑。
“要一起跳舞吗？”
周平走到她面前问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镇定。
小姑娘瞪大眼睛，姐妹们发出善意的起哄声。
但当她注意到周平脚下那个轮廓分明的影子时，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把手放进他伸出的掌心。
深夜十一点，晚会散场后，周平和小姑娘走在厂区后的小路上。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在一个僻静转角，小张突然停下脚步。
周平捧起女孩的脸，吻住了她的红唇。
小姑娘先是僵硬，随后软化在他怀里，发出阵阵低吟。
她的影子与周平的完全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这夜果然是邪恶的”
周平心想，但此刻，他甘之如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