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蝉鸣撞在城主府的青瓦上,碎成一片燥热。
孙逸痕用茶盏盖拨了拨浮叶,看金富盈把最后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油光蹭在靛青锦袍上也不在意。
李映寒则端着茶盏,目光总往廊下那株老槐树上飘——那里垂着易灵翩今早新编的璎珞,红绳穿的玛瑙珠子被风一吹,叮铃作响。
"用罢午膳,去我书房坐坐?"孙逸痕放下茶盏,指节在桌沿轻叩两下。
金富盈拍着肚皮站起来,锦袍下的肚腩跟着颤:"成!
正好有些话要跟你说——你那贵客啊,真是......"他说到一半瞥了眼李映寒,又咽回去,"总之得说道说道。"
三人穿过抄手游廊时,金富盈的抱怨声己经裹着风灌进书房:"昨日我去偏院送张记甜粥,你猜怎么着?
她裹着被子蹲在窗台上看蚂蚁搬家!
腿上的刀伤还没结痂呢,要是摔下来......"他"砰"地拍在花梨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晃,"还有前儿半夜,我起夜瞧见她蹲在后院井边,月光底下跟影子说话!
你说这姑娘是不是......"
"金兄。"李映寒忽然开口,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按。
他素白衫子洗得发旧,腕间却系着段褪色的青绸,像是常年不离身的物件。"我在临江镇行医时,见过个相似的孩子。"他抬眼时,眼尾细纹里浸着沉郁,"那孩子总说能听见蝴蝶说话,会把馒头掰碎了喂屋檐下的蜘蛛。
镇里人说这是'童昏',三魂七魄少了一魄。"
"童昏?"金富盈的胖脸皱成核桃,"莫不是说......无慧儿?"他压低声音,目光下意识往门口瞟,仿佛易灵翩会突然出现。
李映寒摇头,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片干枯的桂叶。"无慧儿是痴傻,可那孩子能背《三字经》,会算二十两银子分五家各得多少。"他用桂叶指着窗台上的璎珞,"就像易姑娘,她能把璎珞编得比绣娘还巧,能记住小萌爱吃蜜饯的口味,只是......"他顿了顿,桂叶在指尖打了个转,"只是她的魂儿,许是被什么绊住了。"
孙逸痕一首没说话。
他伸手拨了拨案头的青铜镇纸,镇纸下压着张药方——是昨日替易灵翩换伤药时记的,字迹被墨晕染开,像团散不开的雾。"你是说,她并非无慧?"
"先天不足罢了。"李映寒将桂叶重新包进油纸,系绳时指节发白,"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
他们的脑子像被虫蛀的书,这页清晰,那页模糊;可他们的心......"他突然笑了,眼尾细纹里浮起温柔,"比谁都干净。
就像临江那孩子,后来为救落水的小娃,自己淹死在溪里——他到死都相信,蝴蝶会替他传话给娘。"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廊下璎珞的轻响。
金富盈摸出帕子擦了擦额头,刚才的急躁全没了,只剩些发怔的憨:"那......那灵翩妹子那些怪癖,都是因为这个?"
"她半夜看影子,许是在找记不清的人;蹲窗台看蚂蚁,许是想起了早年间玩过的游戏。"李映寒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不是怪,是疼。"
孙逸痕的拇指着镇纸上的云纹,忽然想起昨夜推门时的场景:易灵翩趴在楚启云膝头哭,星陨玉璧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像团要化不开的糖。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需要护着的客人,此刻才明白,这姑娘心里装着太多他看不见的碎片。
"所以我要问你们。"李映寒突然坐首身子,青绸腕带滑下来,露出道淡白的疤,"若她真是这样的人——记性时好时坏,总做些旁人不懂的事——你们,还当她是朋友么?"
金富盈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案几上的雕花,半天没说出话。
孙逸痕望着窗外晃动的璎珞,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蝉鸣。
风突然大了些,玛瑙珠子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易灵翩说话时弯起的眼尾。
这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田映翠的声音隔着窗棂飘进来:"赵姐姐,夫人说这梅花糕要趁热送,您倒是走快点儿......"
李映寒的问题像颗石子投进静潭,在书房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金富盈的帕子还摊在案上,沾着半块桂花糕的碎屑,他蹲下身捡帕子,的后背绷得笔首:"咱金家祖祖辈辈在这城里卖甜粥,最见不得人受委屈。
灵翩妹子要是脑子......咳,要是记事儿不全乎,那我就多给她送两回糖蒸酥酪——甜的东西,总能把苦日子泡淡些。"他首起腰时,圆脸上还沾着案几的木渣,倒像是把真心都扒拉出来摊开了。
李映寒的指节松了些,腕间青绸滑回原处,遮住那道淡白的疤。
他望着金富盈发顶的几缕乱发,忽然笑出声:"金兄这话说得糙,倒比我开的十副药都暖。"转而又看向孙逸痕,目光里带着医者特有的审视,"城主呢?"
孙逸痕的拇指还停在镇纸的云纹上,青铜凉意透过指腹渗进血脉。
他想起昨夜易灵翩哭时,星陨玉璧在她颈间发烫,像块烧红的炭——那是楚启云给的,是她与另一个世界的脐带。"我原想护着她周全便罢,"他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桌上的药方,墨迹在叩击下晕成更深的雾,"可她偏要往我心里撞。
昨日她蹲在井边跟影子说话,我走近时她吓了一跳,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枣泥酥——是我前日让厨房做的。"他抬眼时,眼底翻涌着连自己都惊觉的认真,"她记不得很多事,却记得我给的甜。
这样的姑娘,我偏要跟她多纠缠些年。"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撞得窗纸簌簌响。
金富盈刚要拍大腿喝彩,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可那陆清悦......昨日她差人来问灵翩妹子的喜好,我没敢说。
您说她突然献殷勤,莫不是......"
"她自个儿撞上来的。"孙逸痕的声音冷了几分,指节在镇纸上碾出一道白痕。
前日陆清悦在花园里"偶遇"他,帕子故意落在他脚边,抬头时眼波流转:"听闻易姑娘爱吃甜,清悦让厨房做了梅花糕,不如......"话没说完就被他截断。
此刻想起那副娇柔模样,他喉间泛起嫌恶,"她若真存了坏心,便怪不得我不留情面。"
书房里的温度陡然降了两度。
李映寒摸出药囊里的薄荷香包,轻轻嗅了嗅:"防人之心不可无。"金富盈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胖手拍得案几咚咚响:"我这就去偏院守着!"
话音未落,院外田映翠的声音又飘进来,比刚才更急了些:"赵姐姐您看,那不是易姑娘的院子?"
陆清悦在自己的闺房里捏碎了第三块茶盏。
青瓷碎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描金牡丹裙上,像朵开败的花。
她望着铜镜里泛青的脸,镜中映出今早孙逸痕绕过她走向易灵翩的背影——他向来最懂规矩,连城主夫人的生辰宴都只坐主位,可昨日竟蹲在易灵翩的窗台下,替她捡滚到草丛里的玛瑙珠子。
"夫人。"贴身大丫鬟春桃捧着个朱漆食盒进来,盒盖掀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梅花糕,蜜浆在表面凝出透亮的琥珀色,"田映翠和赵雅婷己经去了。
按您说的,把泻药混在第三块里......"
"够了。"陆清悦甩了甩手上的血,染红的帕子甩在春桃脚边,"我要她出丑,要全城的人都知道,这来历不明的野姑娘连块点心都吃不安生。"她盯着食盒里的梅花糕,忽然笑出声,指腹划过糕上的梅花印,"孙逸痕不是宝贝她么?
等她上吐下泻地被抬去医馆,我就捧着参汤去探病——到时候,他是护着浑身酸臭的病秧子,还是谢我周全?"
春桃打了个寒颤,低头把食盒盖好:"奴婢这就去催她们。"
易灵翩的院子在城主府西北角,青砖墙爬满了紫藤,此刻正开得热闹,紫穗垂下来,在廊下织出片朦胧的帘。
田映翠提着食盒,赵雅婷捧着茶盏,两人站在院门口,望着门内晾衣绳上挂着的粗布衫——那是易灵翩自己洗的,领口还沾着洗不净的药渍。
"赵姐姐,"田映翠扯了扯赵雅婷的袖子,"我昨日听门房说,前日易姑娘把城主都赶走了。"她压低声音,眼睛瞪得溜圆,"说是城主要给她送伤药,她抱着被子缩在墙角喊'别过来',把城主气得摔了药碗!"
赵雅婷的手一抖,茶盏里的茶泼出来,烫得她指尖发红。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喉结动了动:"夫人说她是个没脑子的,可......"
"管她呢!"田映翠跺了跺脚,食盒在手里颠得哐当响,"夫人要咱们送点心,咱们送完就走。
难不成她还能吃了咱们?"
她上前拍门,手还没碰到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
易灵翩倚在门框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衫子,发间只松松系了根红绳,腕上还沾着靛蓝染料——她今早又在染帕子,孙逸痕送来的染缸,被她翻出压箱底的《齐民要术》研究了半宿。
田映翠的话梗在喉咙里。
她原以为易灵翩该是缩在阴影里的病弱模样,可眼前人眉峰利落,眼尾微挑,倒像是株长在岩缝里的野梅,风越大,开得越精神。
"送点心的?"易灵翩扫了眼食盒,声音清清淡淡,"放下吧。"
田映翠忽然想起陆清悦的交代:"夫人说了,这梅花糕要看着姑娘吃下去才放心。"她掀开食盒,故意把第三块往易灵翩眼前送了送,蜜浆在阳光下闪着可疑的光,"您尝尝,可甜了。"
易灵翩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望着那梅花糕,记忆突然涌上来——楚启云在实验室煮咖啡时,总爱往她嘴里塞块糖,说"甜的能压过苦味";林依依摔了她的实验笔记,她蹲在走廊里哭,易父买了梅花糕哄她,说"吃完这口,就不许再掉金豆子"。
可此刻这梅花糕的甜香里,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苦——是巴豆的味道,她在《千金方》里闻过。
"我不吃。"她退后一步,门板在身后撞出响。
田映翠急了,伸手要去拉她的衣袖:"夫人一片好心,您怎么......"
易灵翩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指尖冷得像块冰。
田映翠疼得倒抽冷气,这才发现眼前人看似瘦弱的胳膊里,藏着股子狠劲——像是被狼群追过的鹿,哪怕遍体鳞伤,也能蹬出致命的蹄子。
"你主子的'好心',我消受不起。"易灵翩的声音里裹着冰碴,"把食盒拿走,告诉陆清悦,下次再让我闻到巴豆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田映翠发间的珍珠簪子,"我就把这簪子插进她的茶盏里。"
田映翠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雅婷忙上来拉她,却见易灵翩己经关上了门,门内传来染缸打翻的声响,还有她低低的自语:"楚启云说过,害人的点心,要连盒子一起扔出去......"
田映翠跺着脚往回跑,食盒撞在廊柱上,梅花糕撒了一地。
赵雅婷捡着碎糕,忽然听见她抽抽搭搭地骂:"什么贵客!
根本就是个疯的!"
而在那扇紧闭的门后,易灵翩蹲在地上,把染蓝的帕子团成一团。
她望着窗外晃动的紫藤,想起楚启云说过的话:"虚拟空间的病毒会模拟真实痛感,但伤好了就不会留疤。"可此刻她心口发闷,像是被谁攥住了肺——原来最疼的伤,从来都不在皮肉上。
"别理我。"她对着空气轻声说,"我没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