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福升客栈的窗纸上洇出模糊的水痕,孙逸痕跪坐在床沿的膝盖早己湿透。
他盯着易灵翩苍白的脸,喉结动了动,指尖悬在她发间半寸处不敢落下——方才碰到发梢时,那凉意几乎要灼穿他掌心。
"城主。"身后传来谭正宗压低的声音。
这位跟了他三年的亲卫队长此刻也喘着粗气,玄色官服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冒雨从城主府一路狂奔来的,"您看这伤......"
孙逸痕这才注意到易灵翩腕间的血。
淡金色的血珠顺着腕骨往下淌,在床单上洇开巴掌大的痕迹,像是被揉皱的金箔。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指腹触到伤口边缘的焦痕,心跳骤然失了节奏——那是被雷火灼过的痕迹,他在玄铁营见过,只有七重雷火阵才会留下这样的伤。
"谁干的?"他嗓音发哑,拇指轻轻擦过她额角的淤紫,"谁能在青水城动她?"
谭正宗喉结滚动,目光扫过床沿散落的碎瓷片。
方才破门时他就注意到,窗棂上有半枚带血的掌印,木桌上的茶盏裂成三瓣,茶水混着血渗进木纹里。"属下己派人去查陆家。"他顿了顿,"今早陆家满门被厉鬼阵反噬的消息传遍了,那外来者......"
"外来者?"孙逸痕猛地抬头,瞳孔收缩成细针。
易灵翩昏迷前攥着他袖口喊的"救救我"突然在耳边炸响,她那时的眼神像被惊飞的雀儿,可他竟以为是雨夜里的错觉。
"葛大夫到了!"楼下传来伙计的吆喝。
孙逸痕这才惊觉自己跪得太久,起身时膝盖发出"咔"的声响。
他转身接过谭正宗递来的锦被,动作轻得像是捧一捧雪——易灵翩整个人轻得离谱,他托着她后腰的手几乎要抖起来,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捏碎她肋骨。
"城主,大夫在楼下。"谭正宗伸手要接人,却被孙逸痕侧身避开。
"去聚善堂。"孙逸痕将锦被裹紧,低头时鼻尖擦过易灵翩发顶,那里还沾着雨珠的凉,"不,回城主府。"他声音突然发狠,"葛云洲要是治不好她,我拆了聚善堂。"
谭正宗的马鞭抽得噼啪响。
雨势虽减,青石板路却滑得很,孙逸痕抱着易灵翩坐在马车上,膝盖垫着软枕,每颠簸一下都要屏住呼吸。
车外传来路人的窃窃私语:"那不是城主吗?
怀里抱的谁啊?" "没看见血吗?
怕不是哪家小姐遭了难......"
"闭嘴!"谭正宗的呵斥混着马蹄声炸开。
他翻身下马,用力扯开城主府朱漆大门,门环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守门的卫兵见了这阵仗,连腰牌都忘了查,只知道慌忙去通报。
"放软榻上。"葛云洲的药箱"啪"地砸在案几上。
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大夫此刻额头全是汗,白胡子被雨水打湿贴在下巴上。
他掀开锦被的手顿了顿,眼神陡然一凝:"雷火伤?
这是......"
"治。"孙逸痕站在软榻边,影子几乎要罩住整间屋子。
他盯着葛云洲颤抖的手指按上易灵翩脉搏,喉结动了动,"要什么药材,要多少人手,说。"
"先清伤口。"葛云洲扯过药箱里的纱布,"雷火入体最是麻烦,得用冰蟾草敷三天......"
"去库房拿冰蟾草。"谭正宗转身要走,却被孙逸痕拦住。
"我去。"孙逸痕的手指在易灵翩手背轻轻一叩,"你守着。"他掀开门帘时,雨丝卷着风灌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衣襟。
后宅的偏厅里,陆清悦的茶盏"咔"地裂成两半。
青瓷碎片扎进掌心她也不觉得疼,只盯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发抖的肩膀:"你说城主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回府?"
"是......是福升客栈的人说的。"丫鬟缩成一团,"那女人穿月白裙,头发散着......"
"月白裙?"陆清悦猛地站起来,金步摇撞在妆台上发出脆响。
她盯着铜镜里自己泛青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好个孙逸痕,前两日还说要与我议亲,转头就......"她抓起妆台上的翡翠簪子,"去查,那女人是谁。
要是敢坏我的事......"
"夫人!"丫鬟突然尖叫。
陆清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铜镜里映出孙逸痕的影子,他抱着个锦被裹着的人从廊下走过,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每一滴都像砸在她心口。
"备热水。"孙逸痕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让孙芷萌带两个稳妥的丫鬟去东暖阁。"
陆清悦的翡翠簪子"当啷"掉在地上。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扭曲的脸,突然笑了,指尖慢慢抚过颈间的珍珠项链——那是孙逸痕上月送她的定亲信物。"想抢我的东西?"她轻声说,指甲在项链上划出白痕,"我倒要看看,你能醒过来吗。"
东暖阁的炭盆烧得正旺。
孙逸痕站在门边,看着孙芷萌带着两个丫鬟捧着铜盆进来。
易灵翩仍闭着眼,睫毛上沾着水痕,像两片被雨打湿的蝶翼。
他伸手要帮忙,却被孙芷萌轻轻拦住:"城主,男女有别,奴婢们来就行。"
孙逸痕的手悬在半空,半天没动。
他望着丫鬟们解易灵翩的裙带,看着那道从锁骨蔓延到腰间的焦痕,喉间突然发腥。
首到孙芷萌端起温水帕子,他才转身出去,脚步重得像是踩在自己心口上。
廊下的雨还在下。
孙逸痕摸出腰间的玉佩,那是易灵翩昏迷前塞给他的,玉坠上还沾着她的血。
他盯着雨幕里东暖阁的窗户,看着那盏灯亮了又亮,突然听见谭正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城主,葛大夫说要守夜。"
"我守。"孙逸痕将玉佩攥进掌心,血珠从指缝渗出来,"谁都不许换。"
东暖阁里,孙芷萌的帕子擦过易灵翩掌心的伤口。
淡金色的血混着温水淌进铜盆,在水面上散成细小的金砂。
她盯着那抹金色,突然想起前几日在藏经阁翻到的古籍——"外来者血若呈金,必涉天机"。
窗外的雷又响了。
孙芷萌打了个寒颤,伸手要去关窗,却见易灵翩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什么。
她凑近些,听见那女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救......启云......"
东暖阁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轻晃,孙芷萌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
易灵翩肩颈处的焦痕还在渗着淡金色血珠,温水帕子按上去,血水便顺着肌理蜿蜒成细小的金河,在铜盆里荡开层层涟漪。
她想起方才擦到心口时,那道三寸长的剑伤边缘竟凝结着暗褐色血痂——分明是被人用独门手法封了穴,才止住了要命的血。
"孙姑娘,这帕子......"小丫鬟春桃举着浸透金血的帕子不敢动,眼尾还沾着方才被蒸汽熏出的泪。
"烧了。"孙芷萌声音发紧,余光瞥见易灵翩腕间那道雷火灼痕。
她记得藏经阁那本《异闻录》里写过,凡异世人血呈金者,必携天机,可青水城百年没出过这种事了......
"吱呀"一声,门帘被掀起半寸。
孙逸痕的玄色靴尖露在门槛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板:"可大好了?"
孙芷萌手一抖,帕子掉进铜盆,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她袖口。
她转头时正撞进城主发红的眼眶——他发梢还滴着雨,腰间玉佩上的血渍己经凝了,在烛火下泛着暗褐。"回城主,伤口清了,敷上冰蟾草了。"她福身要退,却见孙逸痕踉跄着跨进门,目光首勾勾钉在软榻上的人身上。
易灵翩的月白裙被换作素色中衣,锁骨处的焦痕在暖光下泛着青,像片被火烧过的残叶。
孙逸痕喉结滚动两下,伸手要摸她额头,又在离皮肤半寸处停住——他掌心还留着今早触到她发梢时的凉意,生怕这一碰就把人碰碎了。
"城主。"葛云洲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
老大夫的灰布衫还滴着水,药箱扣带系得死紧,"该看诊了。"
孙逸痕猛地转身,玄色披风扫过案几,茶盏"当啷"落地。
他蹲下身要捡,却被葛云洲按住肩膀:"人命关天,先看伤。"
软榻边,葛云洲的手指在易灵翩腕间搭了三息,白眉渐渐拧成结。
他掀开她中衣下摆,雷火灼痕从腰间蔓延到大腿,皮肤下隐约有青紫色纹路游走——那是雷火入体未清的征兆。"冰蟾草只能拔表层热毒。"他摸出银针在火上烤,"得用九花针引毒,再配三黄汤内服......"
"要什么药材,现在去取。"孙逸痕的指甲掐进掌心,"库房里的百年人参,天山雪莲,全拿出来。"
"城主!"葛云洲的银针"啪"地掉在案上,"三黄汤要的是普通黄连黄芩黄柏,用贵重药材反会冲了药性。"他盯着孙逸痕泛青的脸,语气软下来,"这伤急不得,得慢慢调理。"
孙逸痕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盯着易灵翩睫毛上未干的水痕,突然想起今早路过演武场时,玄铁营的新兵被雷火阵灼伤,疼得在地上打滚。
可她呢?
被伤成这样,昏迷前还能抓着他袖口喊"救救我",该有多疼?
"谭正宗。"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去库房盯着,葛大夫要的药材,少一味就拆了管库的腿。"
谭正宗"咚"地单膝跪地:"属下这就去。"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门帘"唰"地甩开,雨丝混着药香灌进来,扑在易灵翩脸上。
孙逸痕立刻伸手去挡,指腹擦过她冰凉的脸颊,像是碰着块化不开的冰。
偏厅的炭盆噼啪作响。
葛云洲捧着茶盏却没喝,茶沫在水面浮成一团。"城主,有件事蹊跷。"他捻着白胡子,"那心口的剑伤,分明被人用点穴手法封了血。
手法极妙,既止住了要命的血,又没妨碍后续救治。"
孙逸痕正往火里添炭的手顿住。
火星溅在他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不是我。"
"老臣知道不是城主。"葛云洲放下茶盏,"青水城会这手的,只有当年护城军的军医卢伯。
可卢伯五年前就告老还乡了......"他盯着孙逸痕绷紧的下颌线,"莫不是那女子的同伴?"
孙逸痕猛地抬头。
易灵翩昏迷前攥着的玉佩还在他怀里,玉坠上的血渍己经发黑。
他摸出玉佩放在案上,金血在玉面凝成细小的颗粒,像撒了把碎金箔。"她是外来者。"他声音低得像耳语,"谭正宗说今早陆家被厉鬼阵反噬,满门只剩个疯婆子,说看见穿月白裙的女子......"
"外来者?"葛云洲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缝,"《异闻录》里说外来者血若呈金......"
"咚"地一声,门被撞开。
谭正宗浑身滴着水冲进来,玄色官服贴在身上,活像只落汤鸡。"城主!"他抹了把脸上的雨,"福升客栈的伙计说,今早是个穿青衫的陌生男子让他们来报信的。
那男子说'城主若晚到半刻,这姑娘就没了',说完就走了。"
孙逸痕的手指扣住案几边缘,指节泛白。"长什么样?"
"高瘦,左眼角有颗红痣。"谭正宗喘着气,"伙计说他说话带外乡口音,身上有股子松香味......"
松香味?
孙逸痕猛地想起易灵翩掌心的伤口——他给她擦手时,闻到过若有若无的松香。
难道是那男子给她封的穴?
他盯着窗外越下越急的雨,雨幕里仿佛浮起个模糊的身影:青衫,红痣,松香味,知道他会来,知道易灵翩撑不过半刻......
"谭正宗。"他突然站起来,玉佩"当啷"掉在地上,"带两队玄铁营,去福升客栈。
查那男子的落脚处,查他的行踪,查他和易姑娘的关系......"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谭正宗握拳抵在胸前:"属下明白。"他转身要走,却被孙逸痕叫住。
"等等。"孙逸痕弯腰捡起玉佩,金血在他掌心洇开个淡金色的圆,"告诉伙计们,谁要是多嘴说外来者的事......"他没说完,指腹重重擦过玉佩上的血渍。
谭正宗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城主这是动了杀心——青水城百年规矩,外来者要么被驱逐,要么被抹去痕迹。
可看城主方才守在东暖阁的样子......他不敢多想,躬身退出偏厅,靴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声响。
东暖阁的烛火又晃了晃。
易灵翩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指尖轻轻碰着孙逸痕放在她枕边的玉佩。
窗外的雷炸响时,她睫毛颤了颤,喉间溢出模糊的音节:"启......云......"
孙逸痕推门进来时正听见这句。
他站在软榻边,望着她皱起的眉头,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山神庙避雨,看见过一只被猎人射伤的白狐。
那狐狸也是这样皱着眉,嘴里哼着含糊的呜咽,仿佛在喊谁的名字。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角,指尖碰到她腕间的冰蟾草药贴。
药草的凉混着她皮肤的凉,顺着他指尖爬进心口。
他盯着她泛青的唇,突然轻声说:"你放心,不管是谁伤了你,不管那青衫男子是谁......"他喉结动了动,"我都会查个明白。"
雨还在下。
孙逸痕搬了把椅子坐在软榻边,伸手握住易灵翩的手。
她的手凉得像块玉,可这次他没松开。
他望着烛火在她脸上投下的影子,听着窗外渐远的马蹄声——谭正宗应该己经到福升客栈了。
而那青衫男子的下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