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灵翩迈出雅室的瞬间，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金富盈的嘶吼混着碎瓷片的飞溅声撞进耳膜："你这贱蹄子！
茅厕？
老子这屋子供过三位翰林题字！
你、你敢咒我！"她侧头瞥去，正见金富盈掀翻了案几，松烟墨汁顺着雕花桌沿淌下来，在青石板上洇出团乌青的痕，像极了他此刻涨得发紫的脸。
"金老板这脾气，倒比松烟墨还冲。"孙逸痕摇着折扇施施然跟出来，扇骨敲了敲易灵翩的肩，"方才那句茅厕，可算捅了马蜂窝。"他眼尾还挂着笑出的泪，显然方才在屋里憋笑憋得辛苦——方才在雅室里，他憋笑憋得脖颈都红了，此刻笑起来时，腰都弯成了虾米，折扇差点掉在地上。
易灵翩望着金富盈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膛，指尖无意识着袖中半张焦黑的收据。
这一遭她本只想探探金家与松烟墨的关联，没成想孙逸痕那声"茅厕"倒成了最好的助攻——金富盈越是跳脚，越说明终南山那批墨有问题。
她嘴角微勾，连蝉鸣都显得轻快了些："马蜂总得先露刺，才好拔。"
"易姑娘！易姑娘留步！"
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易灵翩转身时，李映寒己站在三步外，额角沁着薄汗，青衫前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绣的玉兰花。
他目光掠过她身后炸毛的金富盈，又迅速收回来落在她脸上："可是金老板刁难你了？
我刚听说你在他雅室里，便急急赶来了。"
易灵翩望着他眼底的关切，心口突然泛起阵钝痛。
这双带着温度的眼睛，像极了楚启云知道她要独自进虚拟空间时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腕说"我陪你"，可如今...她垂下眼，喉间发紧："李庄主多虑了，不过是些口舌之争。"
"那怎么成？"李映寒见她袖角沾了墨渍，抬手欲替她拂去，又在半空顿住，指尖蜷了蜷，"金富盈向来护短，我怕他..."
"这是李庄主的银票。"易灵翩从袖中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银票，轻轻放在他掌心，"昨日说借我盘缠，可我今日才知，金家的账，原不用旁人代付。"
李映寒的手指在银票上微微发颤，抬头时眼底漫上些慌乱："易姑娘这是何意？
我不过见你初来阡陌城...难道是我唐突了？"
"并非唐突。"易灵翩退后半步，避开他投来的目光，"只是江湖路远，总不能欠人太多。"她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孙逸痕拖长的尾音："李庄主这是在演苦情戏？
我在楼上可看了半日——"
众人转头，正见孙逸痕斜倚在廊柱上，折扇半掩面，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好容易见着李庄主为个姑娘急成这样，莫不是...与阡陌城那桩婚事有关？"
李映寒的耳尖霎时通红，青衫下的手指攥紧了银票："孙公子莫要胡说。
城主的婚事是上月便定下的，与我何干？"
"怎会无关？"孙逸痕推开廊柱首起身子，折扇"啪"地收拢，"城主夫人要的是气和金丹做聘礼，而全江湖能炼这丹的，除了李庄主的'归云阁'，还有谁？"他忽然凑近李映寒，压低声音："我还听说...那丹方，是位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给的？"
易灵翩的呼吸一滞。
月白衫子...那是她初入虚拟空间时穿的衣裳。
她望着李映寒骤缩的瞳孔，终于明白他为何总对自己另眼相看——原来气和金丹的丹方，竟与她有关？
"孙逸痕！"金富盈的怒吼打断了僵局。
他不知何时换了件簇新的玄色锦袍，却掩不住领口未系好的慌乱："你与这妖女一唱一和，莫不是早串通好了来耍我？"他踉跄着逼近易灵翩，唾沫星子溅在她衣襟上："松烟墨的事，李庄主早八百年就知道！
你们合起伙来坑我！"
"金老板慎言。"李映寒上前半步挡在易灵翩身前，声音冷得像腊月的井水，"我与易姑娘今日才初次见面，何来串通之说？"
"初次见面？"金富盈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那上月十五，是谁在归云阁后巷给了位月白衫子的姑娘一包东西？"他指着易灵翩，手指抖得像筛糠，"她身上那股子松烟墨的腥气，和那日那姑娘身上的，一模一样！"
易灵翩心里"咯噔"一声。
她这才想起，昨日在归云阁后巷，确实有个穿玄色锦袍的身影闪过——原来竟是金富盈！
"金老板！"李映寒的声音里带了警告，"再胡言乱语，莫怪我不客气。"
金富盈被他的气势压得后退两步，却仍梗着脖子："我...我不过是说事实！
今日这宴，我不摆了！"
"金老板。"李映寒转身朝他一拱手，语气缓和了些，"今日是我带易姑娘来拜访，多有冒犯之处，我替她赔不是。
不如择日我做东，摆桌宴，咱们好好说开？"
金富盈的喉结动了动。
他扫了眼满地狼藉的雅室，又瞥了眼易灵翩平静的脸，到底咽了口唾沫："罢...罢了。
李庄主的面子，我不能不给。"他狠狠瞪了易灵翩一眼，"但丑话说在前头，我金家的宴，可不像某些人嘴里的茅厕——"
"金老板的品味，我早领教过了。"易灵翩忽然开口，"若真要摆宴...我有个不情之请。"
金富盈的脸霎时涨成猪肝色："你还敢提要求？"
"不过是些小讲究。"易灵翩望着他腰间挂的翡翠玉牌——那玉牌色如姜黄，在日头下泛着刺眼的光，"比如...桌上最好别出现黄颜色的东西。"
金富盈的手指死死抠住腰间玉牌，指节发白，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
"金老板。"李映寒轻咳一声，"易姑娘的要求，我替你应下了。"他转头看向易灵翩，眼底有促狭的光闪过，"至于黄颜色...我倒要看看，金老板能摆出怎样的宴。"
蝉鸣突然拔高了调门。
易灵翩望着金富盈扭曲的脸，忽然觉得这江湖的雾，虽薄，倒也有趣得很——至少，她终于看清了，藏在雾里的，不只有秘密，还有...或许能让她回家的线索。
金富盈腰间的翡翠玉牌在指节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姜黄色的玉面被抠出几道白痕。
他喉结上下滚动三次，终于从齿缝里迸出嘶哑的低吼："你、你这是成心要老子难看！"玄色锦袍下的肩膀剧烈起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恶犬，却又因李映寒拦在中间不敢真扑上来。
易灵翩垂眸望着自己被溅上墨点的袖口，耳尖微微发烫——她早注意到金富盈昨日在归云阁后巷时，目光总不自觉扫过她月白衫子下露出的姜黄肚兜。
方才瞥见他腰间玉牌时，忽然想起终南山那批松烟墨的封条，正是这种浑浊的姜黄。
此刻看他脖颈暴起的青筋，便知这颜色定是他的忌讳。
"金老板。"李映寒侧身半步，将易灵翩完全护在身后，右手虚按在金富盈肩头，指腹轻轻一压，"易姑娘不过是口快，你我相识多年，怎会真计较？"他声音放得极软，像春夜沾露的柳枝，可掌心却悄悄用了巧劲，压得金富盈锁骨生疼——这是提醒他莫要在城主眼皮子底下闹大。
金富盈的脸由红转青，突然甩开李映寒的手后退两步。
玄色锦袍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墨渍，洇出团更浓的乌青。
他盯着易灵翩平静的眉眼，突然拔高声音："好！
黄颜色就黄颜色！
老子偏要摆桌全黄宴，让你这小蹄子看看什么叫——"
"金老板，金老板！"孙逸痕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弯成月牙的眼睛，"你这暴脾气再闹下去，李庄主的宴可真要改日了。"他用扇骨戳了戳金富盈后腰，"走，我楼上藏了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咱们边喝边说？"
金富盈被戳得踉跄，回头时正撞进孙逸痕似笑非笑的眼神里。
那眼神像根细针，扎破了他所有的虚张声势——他突然想起城主昨日派人递的帖子，说今日要查松烟墨的账。
若真闹得不可开交，被城主知道他私扣了三成墨锭...
"算你狠！"金富盈狠狠瞪了易灵翩一眼，又冲李映寒抱了抱拳，"李庄主，改日宴上见！"说罢甩袖往楼上走，玄色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廊下灯笼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扯得老长，活像条被拽着走的黑犬。
孙逸痕跟在他身后，折扇敲着栏杆发出"哒哒"的响。
经过易灵翩身边时，他突然压低声音："易姑娘这招'打蛇七寸'使的妙啊——不过下次选颜色，不妨试试朱红？"话音未落便追上金富盈，胳膊肘勾住他脖子往楼上带，只留下一串调笑的尾音："金老板，你那玉牌该换了，姜黄多土啊，换块羊脂玉多衬你..."
廊下霎时安静下来。
蝉鸣不知何时弱了，日头偏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交叠在一起。
易灵翩望着金富盈消失在楼梯转角的玄色衣角，袖中那半张焦黑收据被捏得更皱——看来终南山墨锭的封条颜色，果然与金富盈的忌讳有关联。
"易姑娘？"李映寒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肩头的羽毛。
他不知何时退后半步，青衫前襟的玉兰花被风掀起，露出里衬绣的金线，"可是...方才吓到你了？"
易灵翩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关切里。
那抹关切太烫，烫得她喉间发紧——像极了楚启云在虚拟空间入口攥着她手腕时的温度。
她别开眼，指尖无意识着袖口的墨渍："李庄主不必挂心，我...该走了。"
"这便要走？"李映寒的手指在身侧蜷了蜷，又慢慢展开，"归云阁的茶还没喝，我...我让小厮备了马车。"他望着她发顶的碎发，突然想起昨日在后巷，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也是这样，风一吹，发尾就扫过他攥着丹方的手背。
易灵翩后退半步，青石板缝里的青苔蹭过鞋尖。
她望着李映寒眼底翻涌的情绪，突然有些慌——这具身体里的原主，究竟和他有过怎样的交集？
松烟墨、气和金丹、月白衫子...这些线索像团乱麻，勒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明日我再来拜访。"她扯出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转身往巷口走。
青石板被晒了整日，烫得鞋底发疼，倒比李映寒的目光好受些。
李映寒站在原地，望着她逐渐缩小的背影。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一截月白中衣——和昨日后巷那个姑娘，连衣料的褶皱都像。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里面藏着半张泛黄的纸，是那日姑娘塞给他的丹方。
蝉鸣突然又尖了起来。
李映寒望着巷口摇晃的酒旗，轻声道："易姑娘..."尾音被风卷走，消散在飘着松烟墨香的空气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