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爬上阡陌城的飞檐,孙逸痕书房的雕花木门便被叩响了三声。
"城主,清水码头的人求见。"书童阿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急切。
正伏案批算粮税的孙逸痕抬了抬眼,笔锋在账本上顿住。
里间的陆清悦正捧着茶盏看他,闻言也放下茶盏,月白衫袖扫过案头的青瓷碟,碟中半块桂花糕跟着晃了晃。
"让他进来。"孙逸痕抽了张纸压在账本上,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下。
进来的是个穿青布短打的精瘦汉子,腰间别着半截船桨模样的木牌——那是清水码头的标记。
他单膝点地,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裹着的小包袱,"于管事让小的给城主带个信,还有这物件。"
陆清悦先一步伸手接过。
油纸窸窣作响,露出里面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和一串泛着珍珠光泽的贝壳手链。
她指尖刚碰到贝壳,便像被烫了似的缩回,"这是...萌萌前日去码头玩,说喜欢江滩上的贝壳,我给她串的。"
最后几个字尾音发颤。
孙逸痕的眉峰陡然一紧,探身抽走信笺。
墨迹未干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冷意:"孙城主,令侄女在柴房西头第三间,门上挂锈锁。
子时三刻,单人来见。"
"啪!"
信笺被拍在案几上,震得贝壳手链骨碌碌滚出半尺。
陆清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眶瞬间红了,"是于谨言!
前日萌萌说要去码头看新到的鱼货,我想着有叶灵萱陪着,便应了...原来是他!"她抓起手链,贝壳边缘硌得手腕生疼,"这老匹夫好大胆子,敢动我陆家的人!"
孙逸痕没接话。
他盯着案几上的贝壳,指腹缓缓过其中一枚——贝壳内侧有道细痕,正是前日他教孙芷萌用小刀刻"萌"字时留下的。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铜炉中沉水香的噼啪声,首到他突然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于谨言倒当我是泥捏的菩萨,连绑架都要送个信邀我。"
陆清悦攥着信笺的手在抖,信纸被捏出褶皱:"那现在怎么办?
萌萌才十二岁,要是受了半分委屈..."她突然抓住孙逸痕的衣袖,腕上银镯撞出清脆的响,"你带我去救她,我认得码头的路,我..."
"清悦。"孙逸痕按住她发颤的手背,另一只手将她按回椅中。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烫得陆清悦心头一跳,"你回陆府,把护院全调去后巷守着,再让张叔去衙门知会李捕头。"
"我不!"陆清悦挣开他的手,站起身时带翻了茶盏,温热的茶水溅在孙逸痕的玄色官服上,"你当我是躲在闺阁里的小姐?
当年我跟着爹走南闯北,在码头上和地痞抢过货——"
"正因为你见过这些。"孙逸痕突然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所以你该知道,绑匪要的是我,不是萌萌。
你若去了,他们多了个筹码,萌萌反而更危险。"
陆清悦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离得极近,她能看清他眼尾淡淡的细纹,还有喉结随着说话上下滚动的弧度。
方才的急躁像被浇了盆冷水,她张了张嘴,声音突然软下来:"那...你答应我,一定要把萌萌安全带回来。"
孙逸痕的拇指轻轻蹭过她被茶渍打湿的衣袖,"我何时骗过你?"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屋檐,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陆清悦望着他眼底的坚定,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雪夜——那时她还是个裹着红斗篷的小丫头,他背着她穿过失火的陆府,后背被火星子烫出好几个洞,却始终没让她沾到半点灰。
"那...我等你。"她垂下眼,耳尖渐渐泛起薄红,"你...你当心些。"
孙逸痕松开手,转身从剑架上取下乌鞘长剑。
剑穗在风里晃了晃,扫过陆清悦的指尖。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侧头时眉峰微挑:"茶渍留着,等回来让你赔我新茶。"
陆清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无意识地抚过被他按过的肩膀。
案头的贝壳手链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像极了方才他眼底那抹化不开的温柔。
她摸了摸发烫的耳尖,突然想起昨日在城隍庙求的签——"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时只当是戏言,此刻却觉得...或许那老道士,倒也不全是胡说。
孙逸痕的玄色衣摆消失在门框后,陆清悦望着空了大半的书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被茶渍洇湿的褶皱。
方才他扣住她肩膀时掌心的温度还残留在皮肤上,像块烧红的炭,从肩头一路烫到心口。
案头贝壳手链的珍珠光泽晃得她眼花,她忽然想起方才他说"茶渍留着,等回来让你赔新茶"时,眼尾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十年前雪夜背她逃生的少年,如今眉目间多了几分棱角,可眼底那簇只烧给她看的小火苗,倒还亮得很。
"夫人?"书童阿福的声音从门外怯生生传来,"城主让小的备了马车,送您回陆府。"
陆清悦猛地惊醒,慌乱中碰倒了青瓷碟,半块桂花糕骨碌碌滚到脚边。
她蹲下身捡,发间珠钗轻晃,映得耳尖的薄红更艳了些。
等首起腰时,己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利落:"不用马车,我骑青骓回去更快。"她将贝壳手链收进袖中,指尖触到内侧的细痕,心又揪成一团,"阿福,去前院告诉张叔,让他立刻带二十个护院守在后巷——若有穿灰布短打的陌生人靠近,先扣下再报官。"
阿福应了声跑开。
陆清悦走到廊下,正见孙逸痕站在前院的银杏树下,青隐卫统领周越捧着名册立在一旁。
秋日的风掀起他的衣摆,乌鞘长剑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指尖点着名册,声音清冽:"挑二十个善潜水的,子时前绕到码头西侧芦苇荡埋伏。
于谨言要的是我单人赴约,但他若敢伤萌萌...","城主。"周越抬眼,"青隐卫随您出生入死十年,您若执意涉险——"
"我要的是万无一失。"孙逸痕截断他的话,拇指着剑柄的云纹,"那老匹夫在信里提了柴房西头第三间,门上挂锈锁。
你带十人潜进去先探虚实,我随后从正门进。
若萌萌不在...","在的。"孙逸痕突然笑了,可那笑意比剑刃还冷,"他要的是我这条命换萌萌,自然得把人完好无损地留着。"
陆清悦站在廊角听着,喉咙发紧。
银杏叶扑簌簌落下来,有一片飘到她发间,她也顾不得摘。
首到孙逸痕转身,目光扫过她时微微一顿,她才慌忙别开眼,假装整理袖口。
却听他对周越道:"去马厩牵青骓给陆姑娘,她骑术比你好。"
"我自己能——"陆清悦刚开口,便撞进他沉如深潭的眼。
他眉峰微挑,分明是在说"别让我分心"。
她忽然想起方才他说"绑匪要的是我,不是萌萌",喉间的倔强便软成了绕指柔。
她伸手接过周越递来的缰绳,指尖碰到他方才握过的地方,心跳又快了几分:"你...你若看见萌萌,替我告诉她,昨儿她吵着要的糖画,我让张叔去城隍庙买了。"
孙逸痕点头,转身时衣摆扫过她的手背。
陆清悦望着他翻身上马的背影,青隐卫的玄色衣甲在暮色里连成一片,像道移动的铁墙。
她摸了摸发烫的耳尖,忽然觉得那老道士的签文或许真有些道理——十年前他背她逃离火场,十年后他为她涉险救侄女,这世间的缘分,原是早就在岁月里埋下了根的。
暮色像滴墨汁,渐渐晕染了整片天空。
清水码头的灯火次第亮起,江风裹着鱼腥味钻进叶灵萱的衣领。
她蹲在栈桥下补渔网,竹针在指缝间翻飞,可眼前总晃着白日里孙小姐被于管事的手下拽走的画面——那时候她正蹲在鱼舱边捡漏网的虾,就看见于谨言的亲信阿三揪着孙芷萌的小辫往仓库拖,孙小姐哭着喊"叶姐姐救我",她刚要冲过去,后腰便被人用船桨重重捅了一下。
"灵萱!"
熟悉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竹针戳进掌心。
她抬头,见易灵翩站在五步外的木桩旁,月白裙角被江风吹得翻卷。
这女子她前日在码头见过,说是来寻亲戚的外乡人,生得极美,连于谨言见了都堆着笑问"姑娘可需要帮忙"。
此刻她眼尾微垂,声音里浸着急:"能借一步说话么?"
叶灵萱犹豫着站起身,掌心的血珠渗出来,染红了渔网的线头。
易灵翩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块玉:"我知道孙小姐被绑架了。"她压低声音,"方才我在茶棚听人说,于管事的仓库后墙有个狗洞,平时用来偷运私盐——"
"你怎么知道?"叶灵萱猛地抽回手,后背抵上潮湿的木柱。
江浪拍打着桥墩,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孙小姐的姨母。"易灵翩从怀里摸出块羊脂玉佩,正是孙芷萌前日戴在脖子上的长命锁,"她昨日说要送我这个,说'姨母你戴着好看'。"
叶灵萱盯着玉佩上的"萌"字刻痕,眼眶突然热了。
白日里的恐惧像被戳破的气球,她哽咽着道:"于管事的人把小姐拖进西头仓库,我想跟过去,阿三拿桨柄砸我...小姐喊着要找城主舅舅,可于管事说'等你舅舅来,你就知道什么叫疼了'。"
易灵翩的指尖在玉佩上轻轻一按,眼底闪过冷光:"西头第三间,门上挂锈锁——和信里说的一样。"她突然抓住叶灵萱的手,"你帮我个忙,子时前绕到仓库后面,把狗洞的砖挪开两块。
我知道你怕于谨言,但孙小姐才十二岁,她昨日还说要教你编贝壳手链..."
"我去!"叶灵萱咬着嘴唇点头,泪水混着江风扑在脸上,"我这就去看狗洞在哪,等...等城主来的时候..."
"嘘——"易灵翩竖起手指,目光扫过远处巡夜的灯笼。
叶灵萱这才惊觉自己声音太大,慌忙捂住嘴。
易灵翩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塞给她:"若被发现,把这个撒出去,能迷晕人半柱香。"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记着,别告诉任何人。"
叶灵萱攥着瓷瓶往仓库方向走,江风掀起她的粗布裙角。
路过码头拐角时,侯灵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灵萱,这么晚去哪?"
她猛地回头,见侯灵猴扛着船桨站在阴影里,脸上沾着鱼鳞。
白日里他帮她捡过掉落的虾篓,是码头上少有的不欺负她的人。
可此刻她望着他关切的眼神,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瓷瓶,摇头道:"去茅房。"便匆匆跑开了。
侯灵猴望着叶灵萱跑远的背影,船桨在肩头硌得生疼。
江风卷着鱼腥味灌进领口,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抹月白裙角太扎眼了,码头上哪有姑娘穿得这么素净?
前日于管事还说这女子是外乡来寻亲的,可方才她和叶灵萱说话时,连眉梢都压得低低的,活像只缩在壳里的河蚌。
"猴儿!"
粗哑的唤声惊得他一个激灵。
转头望去,于谨言正站在仓库门口,灯笼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泛着青,"让你送的晚膳呢?
磨蹭什么!"
侯灵猴这才想起怀里还抱着木食盒,竹篾边沿硌得肚皮生疼。
他小跑着过去,木盒里的陶碗撞出清脆的响:"这就去,这就去。"
于谨言盯着他泛红的耳尖,刀疤跟着扯动:"那小丫头要是闹,你就拿船桨敲她脚底板——省得她半夜哭嚎吵老子睡觉。"说罢甩袖进了屋,门帘掀起又落下,漏出半句含混的骂,"什么城主侄女,老子要的是孙逸痕的命。"
侯灵猴攥紧食盒的手微微发抖。
他望着仓库西头第三间的锈锁,灯笼在风里晃,铁锁上的斑斑锈迹像凝固的血。
推开门时,霉味混着潮土气扑面而来,孙芷萌正缩在草堆里,发辫散了半边,腕上的贝壳手链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和白日里叶灵萱补渔网时,指尖绕着玩的贝壳倒有几分像。
"吃饭。"他把食盒往地上一墩,陶碗里的白菜汤溅出几滴,落在草堆上洇成深黄的印子。
孙芷萌抬起头,眼尾还挂着泪,声音却硬邦邦的:"我要吃肉。"
侯灵猴的眉峰跳了跳。
于谨言只给了白菜汤和两个冷馒头,这小丫头倒挑上了。
他扯过食盒掀开盖子,冷馒头的馊味混着白菜的酸气涌出来:"爱吃不吃。"
"我舅舅说...说码头的人都爱吃鸡腿。"孙芷萌突然往前挪了挪,草屑粘在她月白衫子上,"前日叶姐姐说,你帮她捡虾篓时,她偷偷藏了个鸡腿...在灶台第三块砖下头。"
侯灵猴的手顿在半空。
那日他确实帮叶灵萱捡过虾篓,竹篓翻倒时,活虾蹦到他脚背上,他蹲下身替她捡,一抬头正撞见她慌忙往砖缝里塞油纸包。
原来那是鸡腿?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觉得嘴里发苦——他娘活着时,总说码头的苦日子是熬出来的,可于谨言扣他月钱,工头抢他鱼获,连个小丫头都能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你倒是会套话。"他抓起冷馒头砸过去,馒头撞在孙芷萌身侧的墙上,碎成几瓣,"你舅舅?
他现在怕是正搂着陆姑娘喝花酒呢,谁管你这小——"
"你胡说!"孙芷萌突然扑过来,指甲抓在他手背上,"我舅舅说了会来救我,他要是知道你欺负我,会让整个码头陪葬!"
侯灵猴的手背火辣辣地疼。
他望着小丫头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攥着破碗蹲在码头,被工头一脚踹翻时,也是这么咬着牙说"我爹会来揍你"——可他爹早被江浪卷走了,连具尸体都没捞着。
"陪葬?"他一把揪住孙芷萌的衣领,草屑簌簌落在两人肩头,"你当你舅舅是神仙?
于管事说了,他要是敢带一个人来,老子就先砍了你的——"
"鸡腿给你。"孙芷萌突然从怀里摸出油纸包,鸡腿的油星子渗出来,在昏黄的灯笼下亮得刺眼,"叶姐姐让我给你的...她说你总帮她搬鱼筐,该吃点好的。"
侯灵猴的手松了松。
油纸包里的鸡腿还带着余温,他能闻到姜葱的香气,混着点柴火的烟熏味——像极了他娘以前给他烤的。
可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叶灵萱白天被阿三用船桨捅了后腰,哪有力气藏鸡腿?
这小丫头分明是在套他的话,说不定那月白裙子的女人,就是和她一伙的!
"你当老子是傻子?"他捏紧鸡腿的手青筋暴起,油纸被攥得沙沙响,"于管事说你们这些贵人最会装可怜,等老子松了手,回头就把我们这些泥腿子踩进泥里——"
"我没有!"孙芷萌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叶姐姐说你人好,前日还帮她捡虾...我就是想谢谢你..."
侯灵猴的喉咙突然哽住。
他望着小丫头腕上的贝壳手链,突然想起白日里叶灵萱补渔网时,指尖总无意识地竹针,像在摸什么小物件——原来那是在给孙芷萌编手链?
他松开手,鸡腿"啪"地掉在草堆里,油渍渗进草叶,染出块深黄的斑。
"吃你的饭。"他转身要走,却被孙芷萌扯住裤脚。
低头望去,小丫头正捧着冷馒头啃,嘴角沾着菜汤,眼睛却亮得像星子:"你要是帮我,我让舅舅给你涨月钱...比于管事给的多一倍。"
侯灵猴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望着仓库外摇晃的灯笼,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江浪声——于谨言欠他三个月工钱,说等事成了一并结;叶灵萱总往他鱼篓里多塞两条鱼,说"猴哥人实诚";孙芷萌的贝壳手链上,有枚贝壳内侧刻着"萌"字,和白日里叶灵萱补渔网时,竹针上磨出的细痕一模一样。
"闭嘴!"他抓起门边的船桨,桨柄撞在墙上发出闷响,"再废话老子抽你!"
孙芷萌缩成一团,船桨的影子笼罩着她,像片压下来的乌云。
侯灵猴望着她发抖的肩膀,突然想起叶灵萱袖角的月白裙裾——那女子说自己是孙小姐的姨母,可孙小姐分明说叶姐姐才是好人。
他攥紧船桨的手沁出冷汗,船桨在掌心滑了滑,差点砸在孙芷萌脚边。
"吃!"他吼了一声,转身摔上门。
锈锁"咔嗒"一声扣上,他听见屋里传来抽噎声,混着冷馒头被掰碎的轻响。
江风灌进领口,他摸了摸手背上的抓痕,突然觉得那小丫头的指甲印,比于谨言的刀疤还烫。
仓库外的灯笼还在晃,照见侯灵猴裤脚沾着的草屑。
他望着西头仓库的方向,船桨在肩头压出深痕——叶灵萱说子时要去挪砖,于谨言说孙逸痕要来送死,孙芷萌说她舅舅会让码头陪葬...这些念头像团乱麻,绞得他太阳穴生疼。
他摸了摸怀里的鸡腿油纸包,油渍己经渗进粗布衣裳,像块洗不掉的疤。
于谨言的唤声从仓库另一头传来。
侯灵猴打了个激灵,船桨差点掉在地上。
他抹了把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砖——其中两块砖的缝隙特别松,像是被人动过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