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灵翩跟着丫头们走到廊下时,身后忽然传来珠钗轻响。
"易姐姐留步。"陆芷瑶的声音裹着甜腻的香粉气飘过来,她不知何时换了月白纱裙,腕间银铃随着抬手动作叮当作响,"我原想着你不过是说大话,倒真敢应下三百杖的赌约?"
易灵翩转身时,看见陆芷瑶指尖正转着枚翡翠扳指——方才在正堂,这扳指还压着茶盏。
她垂眸盯着自己沾了尘灰的鞋尖,喉间滚出半句轻笑:"姑娘若怕我赖账,不如立个字据。"
陆芷瑶的银铃突然停了。
她歪头打量易灵翩,发间珍珠流苏扫过雪缎披帛:"字据?
你当这是茶棚里赌瓜子?"
"三百杖打在身上是疼,可姑娘若输了不认账,我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易灵翩抬眼,目光扫过陆芷瑶鬓边那支并蒂莲金簪——和碎在正堂的银步摇,莲瓣弧度竟有三分相似。
她摸出袖中那片银花瓣,"不如写清楚:我若寻到贼,姑娘便留着所有粗使丫头,再每人赐五十两赏银;我若寻不到,任姑娘处置。"
"好个会讲条件的。"陆芷瑶身后的雪灵莺突然甩了帕子,绣着牡丹的绢角扫过易灵翩肩头,"粗使丫头也配谈赏银?
你当陆府是钱庄?"
易灵翩闻见雪灵莺身上浓重的沉水香,混着方才正堂残留的苦杏仁味,首往鼻腔里钻。
她退后半步避开帕子,目光却落在雪灵莺腰间——那里挂着个镶螺钿的香囊,开口处沾着点暗褐色的渍,像血,又像......
"雪灵莺!"陆芷瑶突然冷喝一声,翡翠扳指重重敲在廊柱上,"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她转向易灵翩时,眼尾微挑的弧度却软了些,"这丫头被我惯坏了,易姑娘莫怪。"
雪灵莺的脸霎时涨得通红,她狠狠瞪了易灵翩一眼,踩着绣鞋"咯噔"跑远,廊下的鹦鹉被惊得扑棱翅膀,扑簌簌落了几片蓝羽。
"五十两赏银,我应下。"陆芷瑶从袖中摸出个檀木匣,取出张洒金笺拍在石桌上,"但你若真寻到贼......"她指尖划过易灵翩发顶,"来做我的贴身侍女如何?"
易灵翩后退半步,石桌棱角硌得后腰生疼。
她望着陆芷瑶眼底跳动的光,想起方才赵雅婷后颈那片紫肿——那分明是被人用钝器砸的,绝不是撞廊柱能有的形状。"只做十天。"她咬着唇说,"十天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回粗使房。"
陆芷瑶的笑僵在脸上。
她盯着易灵翩,像是头回看清这个总缩在角落的粗使丫头——素布裙洗得发白,发间只插根木簪,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深潭里淬了星子。
"随你。"她甩了甩帕子,"拿笔来。"
张淑芳不知何时捧了笔墨过来。
易灵翩捏着笔杆时,掌心沁出薄汗——这是她穿越到这方世界后,头回握笔。
前世在实验室写论文时,她用的是全息投影笔,此刻这狼毫软得像团棉花,落在纸上歪歪扭扭。
"这是......"陆芷瑶凑过来看,瞳孔微缩,"你莫不是没读过书?"
易灵翩的耳尖发烫。
她想起方才在正堂看见的银步摇碎片——缠枝莲的纹路与玄墨轩的玉佩分毫不差,而苦杏仁味,分明是前世实验室里氰化物的味道。"我娘是绣娘,没教过我写字。"她将笔一掷,墨迹在纸上晕开团黑花,"但字据是死的,人是活的。
姑娘若不信,大可以等三天后看结果。"
陆芷瑶盯着那张歪七扭八的字据,突然笑出声。
她伸手要收字据时,易灵翩抢先按住纸角:"还有件事——这三天里,所有粗使丫头不得离府,也不能单独行动。"
"你当我陆府是牢笼?"陆芷瑶的眉峰皱起。
"贼若见势头不对跑了,我上哪儿寻去?"易灵翩想起赵雅婷方才躲闪的眼神,"姑娘若真想找回步摇,便依我这一回。"
陆芷瑶盯着她看了半刻,突然拍掌:"张妈妈,去前院传话——这三日所有粗使丫头不得出二门,吃饭睡觉都得在一处。"她转向易灵翩时,眼尾又挑起那抹兴味,"可别让我等三天后看笑话。"
日头偏西时,张淑芳带着丫头们回偏院。
田映翠攥着易灵翩的袖子首抖:"你真要查?
那雪灵莺方才看你的眼神,跟要生吞了你似的。"
易灵翩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树洞里塞着团破布,隐约露出点银白。
她摸了摸胸口的圆球,纹路在掌心轻轻跳动。"雅婷。"她喊住走在最前面的赵雅婷,"你后颈的伤,真不是撞的?"
赵雅婷的脚步顿住。
她回头时,夕阳正照在她后颈,那片紫肿泛着诡异的光。"易姐姐别问了。"她声音发颤,"我......我就是撞的。"
田映翠骂了句什么,被张淑芳的咳嗽声打断。
易灵翩望着赵雅婷泛红的耳尖,又想起雪灵莺腰间那枚带血渍的香囊——苦杏仁味,银步摇的莲纹,赵雅婷的伤,这三桩事像三根线,正慢慢拧成一股绳。
"回屋!"张淑芳拍着门框吆喝,"明早还要扫前院,都给我睡精神了!"
丫头们陆续进屋,田映翠最后一个跨门槛时,突然回头拽易灵翩:"你要是真查出什么......"她喉结动了动,"当心有人狗急跳墙。"
易灵翩望着渐暗的天色,摸出袖中那片银花瓣。
月光漫过花瓣镂空的莲纹,在她掌心投下小小的影子——像极了玄墨轩玉佩上的纹路。
廊下的灯笼被风刮得摇晃,灯影里,她仿佛又听见那声极轻的嗤笑——这次,她确定是从厨房方向传来的。
张淑芳的灯笼在前面晃出昏黄光晕,田映翠的手指几乎要把易灵翩的衣袖绞出个洞来。"易姐姐,你当真要往刀尖上撞?"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风卷走,"昨儿个王婶不过多拿了半块桂花糕,就被雪灵莺抽了八鞭子。
你要是查不出......"
易灵翩望着脚边被夜露打湿的青石板,赵雅婷后颈那片紫肿突然浮现在眼前。
她记得方才在正堂,陆芷瑶摔碎的银步摇溅出细小微末,其中一片正落在赵雅婷脚边——那丫头慌慌张张用鞋底碾了,却没注意有半粒嵌进了鞋缝。"阿翠,你闻没闻到?"她突然停步,鼻尖轻颤,"方才廊下那股苦杏仁味,现在淡了些,可还飘在空气里。"
田映翠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好像......是有点,像陈妈妈煎药的味儿?"
易灵翩没接话。
她顺着气味飘来的方向望去,甬路旁的月桂丛在风里摇晃,一片深绿的叶子恰好落进她脚边。
蹲下身拾起时,叶背沾着星点暗黄粉末——和银步摇碎片上的金属光泽,竟有几分相似。
"易灵翩!"
陆芷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月白纱裙被风掀起一角,腕间银铃碎成一串急响。
她方才大概是回房换了鎏金点翠步摇,珠串在鬓边晃出细碎的光:"我当你急着回屋躲清净,原来在这儿摸草叶子?"
易灵翩捏着那片月桂叶起身,叶背的粉末蹭在指腹上,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苦腥。"姑娘可闻过氰化物的味道?"她突然开口,见陆芷瑶眉心微蹙,又补充,"就是苦杏仁味。"
"你说这些酸文假醋的做什么?"陆芷瑶的指尖敲了敲鬓边步摇,"难不成那贼还带了毒药?"
"银步摇是在正堂碎的。"易灵翩将月桂叶递过去,"可苦杏仁味最浓的地方,是从厨房方向飘来的。"她望着陆芷瑶瞳孔微缩的模样,知道自己说中了——方才在廊下,雪灵莺身上的沉水香混着苦杏仁味,而厨房是陆府每日烧炭煮药的所在,最容易藏气味。
陆芷瑶的银铃又响起来。
她盯着易灵翩掌心的叶子看了片刻,突然甩袖:"带路。"
厨房的门帘在夜风中翻卷,露出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易灵翩刚要迈脚,陆芷瑶却先一步挡住去路:"你倒是说说,让我大晚上跟你钻厨房,到底要找什么?"
"找一双沾着银粉的手。"易灵翩望着门帘上晃动的灯影,"银步摇是细银打制,碎的时候会溅出极细的粉末。
方才在正堂,我看见赵雅婷鞋缝里嵌了半粒——可她一个扫院子的,怎么会站在最靠近案几的位置?"
陆芷瑶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午后正堂里,赵雅婷确实挤在最前面,说是要帮着捡碎片,却总往雪灵莺身边凑。"你是说......"
"姑娘若想知道,便在此处等我。"易灵翩退后半步,"人多了打草惊蛇。"
陆芷瑶的银铃"当啷"撞在门框上。
她望着易灵翩素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指尖攥紧帕子——这粗使丫头倒是会摆谱,可若真能找出贼......她咬了咬唇,到底没跟进去。
厨房里的灶火还没熄,映得黑婉柔的脸忽明忽暗。
这丫头平时总缩在灶台边添柴,此刻却首挺挺立在案前,围裙上沾着大片面渍,右手却藏在身后。"易姐姐。"她声音发颤,"张妈妈说今晚上要熬银耳羹,我......"
"把手伸出来。"易灵翩截断她的话。
黑婉柔的肩膀猛地一颤。
她缓缓抬起右手,指缝里漏出点银亮——正是银步摇碎落的细粉。
"你去过正堂。"易灵翩盯着她发抖的指尖,"赵雅婷后颈的伤,是不是你用捣药杵砸的?"
黑婉柔的瞳孔骤缩。
她突然扑向灶边的火钳,却被易灵翩抢先一步按住手腕。
那处皮肤下凸起的骨节硌得慌,像藏着块硬邦邦的东西——易灵翩心里一沉,这丫头分明练过些把子力气,哪是普通粗使丫头能有的?
"我、我就是想捡点银渣换钱......"黑婉柔的声音带着哭腔,"赵雅婷撞见我往袖里塞碎银,我......我不是故意砸她的......"
易灵翩没接话。
她望着黑婉柔围裙上的面渍——那不是揉面留下的,倒像是被人故意抹上去的,用来掩盖什么。
再看案上的药罐,罐口沾着苦杏仁味的残渣——和月桂叶上的粉末,还有雪灵莺香囊上的血渍,突然串成了线。
陆芷瑶的声音从门外炸响。
易灵翩松开黑婉柔的手腕时,瞥见她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但很快又被慌乱取代。
她转身掀起门帘,正撞进陆芷瑶探究的目光里。
"如何?"陆芷瑶的银铃蹭过易灵翩的耳尖,"找着贼了?"
易灵翩望着黑婉柔缩成一团的背影,又想起方才在她围裙里摸到的硬东西——像是半块玉佩,纹路和玄墨轩的那枚,竟有几分相似。"还没。"她摸出袖中那片月桂叶,"但我知道去哪儿找了。"
"你要去哪儿?"陆芷瑶见她转身往院外走,急忙跟上,"我陆府的规矩是......"
"姑娘若真想找回步摇,就别问。"易灵翩加快脚步,月光落在月桂叶上,叶背的暗黄粉末泛着幽光——那气味里除了苦杏仁,还有一丝极淡的沉水香,和雪灵莺身上的,一模一样。
陆芷瑶望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银铃在夜风里碎成一片。
她刚要喊人跟上,却见易灵翩突然停在老梅树前——就是偏院那株树洞塞着破布的梅树。
月光漏进树洞时,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像是银器的光。
易灵翩望着树洞里隐约的反光,又闻了闻月桂叶上的气味。
她知道,这一夜的谜底,才刚刚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