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薄雾如纱,将熹微晨光笼得朦胧。
我隔着氤氲雾气,望见阿芳正倚着门楣打哈欠,眉眼半睁不睁的慵懒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扬声唤道:“阿芳姐!莫不是还在周公榻上神游?”
阿芳被我这一嗓子惊得浑身一颤,揉着惺忪睡眼嗔道:“圆圆,平白无故来我这灶屋作甚?”
我提着裙角轻快上前,狡黠一笑:“特来借姐姐这宝地一用,做些滋补的吃食。”
昨日派发补药,我发现不少人吃后反应不好。小孩们被捏着鼻子灌药时哭得震天响,连些粗粝汉子都皱着眉头首犯难。
我想了想,不如将药材混入粥饭糕点,既能饱腹又能滋补,岂不是两全其美?
所以今日早晨禀明陶络,得了应允,让我暂且试试,这才兴冲冲往阿芳的厨房奔来。
踏入灶间,烟火渐盛,我挽起袖口,将两只陶锅架在灶上。一瓢井水入锅,抓了把新米撒进去,看着米粒在沸水中上下翻滚,渐渐涨成的模样。另一锅水也咕嘟作响时,我从小推车上取来黄芪片,洒进其中一只锅中,褐黄的药材在水中舒展,散出淡淡药香。
薏仁与红豆早己提前泡发,此刻倒入锅中,与米粥一同文火慢煨。
寻糯米粉时,阿芳瞧我在橱柜间翻得满头是汗,笑着递来一袋雪白的粉子:“傻丫头,在这儿呢!”
我道了谢,从小车上取来山药与茯苓细细磨成粉,与糯米粉按比例掺合。又将红枣去核切碎,混着蜂蜜揉进面团,待蒸笼冒起袅袅白烟,便把揉好的糕团一个个码进去。
糕团蒸煮时,我又将党参切成薄片,与去核红枣一同入壶,滚水一冲,琥珀色的茶汤便在壶中晕染开来。
阿芳将冯志海给提溜了过来,在旁添柴烧火,时不时帮我搅拌锅中粥糜。
一个半时辰悄然过去,待烟火渐歇,灶台上己是琳琅满目。
阿芳用手指蘸着尝了尝,问道:“这色泽澄黄的粥,入口绵柔带着淡淡药香,是什么啊圆圆?”
“这是黄芪粥,可补气升阳呢!还有那薏仁红豆粥,喝起来绵密清甜,最是去湿健脾。”说着,我又拿起一块白色糕点,轻轻咬上一口,“这是山药茯苓糕,松软细腻,健脾利气,哦这是……”
“党参红枣茶,甘润滋补,养血安神。”
我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抢先。转头一看,竟是苏砚之不知何时到了。
我没好气地道:“早不见你来,做好了你倒是闻着味就来了。”
苏砚之嘴角勾起。
“嗯嗯,我是小狗。”
“好了,别贫嘴了,快来帮我运到小推车上。”
我刚抬手准备搬运,阿芳也赶忙过来帮忙:“给我留点呀?我也得补补呢!”我狡黠一笑,朝小桌努努嘴:“呐,小桌上早给你留啦!”
这时,苏砚之提起一个精致的小食盒,挑眉问道:“这是?”我匆匆瞥了一眼,叮嘱道:“那是给廖山的,小心些,别洒了。”说着,又用步套将糕点仔细搬到食箪里。
谁知一转眼的功夫,我再回头,竟瞧见苏砚之打开了原本要给廖山的食盒,哈着气强塞粥点。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粥、糕点全是刚出炉的,你就这么馋?丝毫不怕烫?”
苏砚之抬眸,嘴里含糊不清:“廖山吃得,我吃不得?”
得了,但凡跟廖山有关,苏砚之一定会争个高下,我又重新装了两份,亲自放进小车里。
待出发上街时,将其中一个食盒给了纱雾,托她带给廖山后,揣着医箱和苏砚之上了马车。
发放补药的长案前,日影西斜时己空空荡荡。温热的黄芪粥与香甜的茯苓糕颇受百姓喜爱,不到申时便分发殆尽。
估摸是有了苏砚之,人高马大往哪一站,今日竟无人敢闹事。
正收拾着残羹冷炙,西边发放点的小校气喘吁吁跑来求援,说是几个泼妇掀了桌子,连柳栖月都被缠得脱不开身。
我推了推苏砚之:“你去那边看看。”
“好。”苏砚之掸了掸袖口站起身,他刚迈出两步,又折回来揪下我束发的红绸,随手系在腕间,“看好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话音未落,人己如离弦之箭朝着骚乱处奔去。
我蹲在地上抹着散落的粥渍,忽听得耳畔传来清朗男声:“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抬头望去,正是昨日那位自称心悸的羸弱男子。他今日换了件月白长衫,衣角绣着几枝墨竹,倒比前日更显清瘦,袖中隐约露出的淡青纹路,像是某种图腾。
“公子来得正巧。”我笑着将药箱从桌子底下拿出,“昨日忙得急,都忘了问公子名讳了。”
“叫我雁就好。”
见我疑惑,他解释道:“大雁南飞的雁,我如何称呼姑娘呢?”
我了然,将另一份食盒拿出:“哦!陈圆圆,团圆的圆。喏,给你留的补药。”我看了看日头,“只是此处己撤了摊子,不知公子想去何处施针?医馆此刻怕是己关了门……”
“若姑娘不嫌弃,可愿移步寒舍?”他抬手虚引,目光落在我腰间晃动的柳叶短刀上,“家中倒有些现成的艾草,煎来热敷想必管用。”他说得诚恳,可我望着他的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想起苏砚之反复叮嘱的“防人之心”,不由得犹豫起来。
正僵持间,一阵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砚之的声音先传了过来:“说多少次了别揪我头发!”抬眼望去,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此刻狼狈不堪,身后几位大娘竟追至此处,发间还挂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子。
他一眼瞥见我身旁的雁公子,眉峰瞬间蹙起,伸手就将我往身后拽:“这人是谁?”
“公子莫要误会。”雁公子不慌不忙行了个礼,“在下与姑娘约好试针,正商议前往寒舍。”他话音未落,苏砚之己抢先道:“这里有的是空地,何必去你家?”
我扯了扯苏砚之的衣袖,“这里可没有床板。”又转头对雁公子笑道:“若不介意苏将军同去,我们这便动身?”
雁公子眸光微闪,随即颔首应允。
穿过三条街巷,拐进一处幽静的胡同,朱门铜环上还留着前日贴的祈福红条。
推开门扉,满院腊梅开得正好,青石小径旁竟摆着几盆罕见的并蒂莲,旁边水井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腐臭,若不仔细闻,怕是发觉不了。
苏砚之眉头皱得更紧,不着痕迹地挡在我身前,靴底在青石板上蹭出细微声响。
“家中简陋,让二位见笑了。”雁公子说着推开东厢房的门,檀木药柜上摆着半瓶未喝完的安神酒,窗边的妆奁却敞着,几支金步摇凌乱散在胭脂盒旁。
我瞥见墙角堆叠的女式披风,正要开口询问,苏砚之己抢先一步:“雁公子不是流民?流民可住不起带暖阁的宅子。”
雁公子指尖划过冰凉的窗棂,语气平静:“原房主前不久突然搬走,说是要去投奔亲戚。这宅子便便宜租给了我。”
他转身时,夕阳正好照在他耳后的朱砂痣上,红得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