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演武场的点将台被罩在月光里,像块浸了水的青铜。
李慕白站在台中央,靴底碾过几片被夜露打湿的草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黄飞虎把佩刀往地上一杵,刀身震得草屑乱飞:"李大人,那哈桑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半个月,老子早想把他揪出来活剐了!"
周捕头搓了搓铁尺上的铜箍,绿苔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方才审阿福,这小子说哈桑总在西市茶摊听书。
昨儿我还见他往茶碗底下塞了张纸——估摸着是给突厥传信。"
李老三从怀里掏出半块焦黑的引信,指甲缝里的火药灰簌簌往下掉:"孙大牛交的图纸有问题,我照着试了三回,引信燃速比真的慢半息。
哈桑要这玩意儿,怕是想让咱们的火铳在战场上哑火。"
李慕白摸了摸腰间的狼头刻痕拓片,后颈旧伤又开始发烫。
他想起今早孙大牛跪在山洞里,混着泥的眼泪砸在石头上,想起城墙上巡夜士兵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像极了突厥骑兵的火把——这些细作,要的不是一张图纸,是郓城的命。
"咱们来个将计就计。"他突然开口,目光扫过三人紧绷的脸,"我明日带小石头去北乡视察,演武场放出消息,说我要调三百火铳兵去边境运粮。"
黄飞虎的浓眉挑了挑:"假运粮?"
"真运粮是幌子,假情报是钩子。"李慕白从怀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正是今早让师爷誊抄的《边境粮仓布防图》,"哈桑要的是咱们的兵力部署,我给他份假的——但得让他觉得是偷来的。"
周捕头的铁尺在掌心敲出轻响:"我带人在帐篷西周埋绊马索,黄大哥守东侧草垛,我守西侧。
等那孙子钻进来,咱们瓮中捉鳖。"
李老三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指节上还沾着火药:"大人,我昨晚修火铳时,发现后营柴房的锁换了新的——不是咱们火铳卫的制式。"
李慕白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今早路过柴房,确实见个灰衣人蹲在茶摊前,腰间挂着块狼头玉佩。"好。"他把布防图折成小方块,塞进黄飞虎手里,"子时前把消息散出去,要让营里的伙夫、马夫都听见。"
演武场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
黄飞虎把刀往腰间一挎,金属撞击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大人放心,老子的刀早等不及见血了。"周捕头摸了摸铁尺,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把李老三的火药灰吹得漫天都是。
李老三搓了搓手,跟着跑了两步,又回头喊:"大人,引信的事儿我再查查!"
月光西斜时,李慕白带着小石头出了营门。
小石头背着个破布包,里面装着两个冷馒头,眼睛亮晶晶的:"大人,咱们真的去北乡?
我听张婶说,北乡的山枣儿红得像火!"
"真去。"李慕白摸了摸他的头顶,声音放得很软,"但你得帮我盯着身后——要是有人跟着,就踩我鞋跟三下。"小石头用力点头,布包上的补丁被风吹得一掀一掀。
营地里,黄飞虎猫在东侧草垛后,刀把上的红绸被夜露浸得发沉。
周捕头蹲在西侧柴房后,铁尺压在大腿下,掌心全是汗。
他们望着李慕白的帐篷,门帘在风里晃,像只招手的鬼。
丑时二刻,灰衣人从西市茶摊摸过来。
他腰间的狼头玉佩撞在石头上,发出极轻的"叮"。
黄飞虎的手指扣紧了刀把——正是今早山洞外那个茶摊的灰衣人。
哈桑贴着帐篷摸了一圈,确认西周无人,这才撩开帘子钻进去。
月光从帐篷缝隙漏进来,照见案上摆着个铜墨盒,旁边压着张卷起来的纸。
他心跳如鼓,扑过去掀开纸——《边境粮仓布防图》,正是他这半个月来千方百计想要的东西!
"喀啦"一声。
哈桑猛地抬头,帐篷门口站着道人影。
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把影子拉得老长,正罩在哈桑的脚面上。
"李...李大人?"他后退两步,撞翻了案上的铜墨盒。
墨汁泼在布防图上,晕开团漆黑的花。
李慕白的手指在腰间了两下——那里还揣着张一模一样的布防图,只是边角多了道用密语写的假消息。
他望着哈桑发白的脸,嘴角慢慢勾起来:"等你很久了。"哈桑瞳孔骤缩成针尖,腰间狼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脆响。
他根本没意识到这是陷阱——半个月来他费尽心机套取的"布防图"此刻就摊在案上,墨汁正顺着纸边往下淌,将"粮仓"二字晕染成模糊的黑斑。
"李大人,您这是..."他喉结上下滚动,右手己摸向腰间短刃。
可还没等金属拔鞘的轻响溢出,便见李慕白突然屈指一弹,案头那盏防风灯"啪"地爆亮。
橙黄火光里,哈桑看见对方腰间挂着的狼头拓片正在发亮——那是今早他在茶摊与上线接头时,不小心遗落的信物拓印。
"想要这个?"李慕白从怀中抽出另一份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故意在指尖颠了颠。
纸角沾着的火药星子簌簌落在地上,正是李老三昨夜在引信里掺的特殊标记。
哈桑的呼吸陡然粗重,短刃"唰"地出鞘,带起一阵腥风首取李慕白咽喉。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只要抢过那份"作战方案",就算被抓住,突厥人也能根据情报调整策略——至于自己的命?
细作的命本就是用来换情报的。
可他的短刃刚扬起半寸,左侧草垛后突然窜出道黑影。
黄飞虎的佩刀裹着风声劈来,刀背正砸在哈桑手腕上。"咔嚓"一声脆响,短刃当啷落地。
右侧柴房后同时扑来周捕头,铁尺如毒蛇吐信,精准点中哈桑膝弯。
两人合力将他按在地上,黄飞虎的膝盖死死压着他后颈,粗重的呼吸喷在他后背上:"孙子,老子等你动手等得手都痒了!"
哈桑的脸重重撞在泥地上,嘴里满是铁锈味。
他看见李慕白的皂靴停在眼前,靴底沾着北乡山枣的红汁——原来那家伙真的去了北乡,原来所有的破绽都是故意漏给他的。
"李老三试过三次的引信,燃速慢半息。"李慕白蹲下来,指尖捏起哈桑腰间的狼头玉佩,"茶摊老周抄了二十遍《论语》,就为记清你塞在茶碗底下的密信内容。
柴房换的新锁,锁眼儿里卡着半片突厥狼旗的绒毛。"他每说一句,哈桑的冷汗就多一分,首到最后那句"孙大牛在山洞里哭着招供时,连你身上的羊膻味都描述得清楚"出口,哈桑彻底如泥。
"大人饶命!"他突然哭嚎起来,鼻涕混着血糊在地上,"我就是个传信的,上头还有张管事!
他每个月十五在西市城隍庙后巷的老槐树下收信——"
"押去大牢。"李慕白站起身,将狼头玉佩收进袖中。
黄飞虎揪着哈桑后领提起来,周捕头的铁尺戳着他后腰,两人押着人往外走。
经过帐篷门帘时,哈桑突然扭头嘶吼:"你们杀了我,突厥人会血洗郓城!"
"那就让他们试试。"李慕白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指尖无意识着袖中玉佩。
月光透过帐篷缝隙漏进来,照见案上被墨汁浸透的布防图,那片黑斑正像极了突厥骑兵的旗号。
他想起今早北乡山路上,小石头踩他鞋跟三下时,山风里飘来的那缕若有若无的马粪味——不是商队的马,是突厥人特有的汗血宝马。
"大人!"李老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他扒着门帘探进头,火药灰沾了半张脸,"后营柴房的锁我撬开了!
里面堆着二十箱火药,引信全是慢燃的!"
李慕白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终于明白哈桑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布防图——慢燃引信会让火铳在齐射时炸膛,二十箱火药如果在演武场爆炸,整个郓城的防御力量都会被掀上天。
而他们此刻能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哈桑急着抢假情报,提前暴露了。
"去把黄大哥和周捕头叫回来。"他声音发沉,"让火铳卫全体集合,把后营的火药转移到城南地窖。
另外..."他顿了顿,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城墙,"派三队暗哨去西市城隍庙,盯紧老槐树。"
就在这时,夜风里突然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开始像春蚕食叶,渐渐变成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
黄飞虎刚押着哈桑走到演武场中央,听见动静猛地抬头:"大人!
北边官道有马队!"
李慕白的手按上腰间的狼头拓片,旧伤处的灼热感顺着脊椎窜上后颈。
他望着夜色里逐渐清晰的火把光,沉声道:"周捕头带二十人守东墙,黄大哥带火铳卫列阵校场。
小石头——"他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少年,"去把赵长公主的暗卫调来,就说郓城有难。"
马蹄声越来越近,混着粗哑的呼喝,像是狼群在撕咬夜色。
李慕白望着校场中央被月光照亮的点将台,突然笑了。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