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是被一阵刺痛惊醒的。
他撑着软榻坐起时,后颈的冷汗己浸透了月白中衣。
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书案上投下斑驳光影,却照不亮他眉心那点淡金印记——方才梦中,他又见到了九州山川图,九颗星子般的亮点在脉络间明灭,其中最亮的一颗,正对应着长春观的位置。
"大人醒了?"
赵小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惊喜。
李慕白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腹触到眉心那点异样,喉间的腥甜突然翻涌。
他攥紧锦被深吸两口气,才哑着嗓子道:"去请张真人,就说我书房等他。"
张道士被带进来时,道袍下摆还沾着星点晨露。
他刚跨进门槛,目光便被书案上的拓印吸引——那是李慕白连夜让人拓下的石碑符文,墨色未干,在宣纸上泛着青灰。
"这是......"张道士的手刚要触碰,又像被烫到般缩回,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大人从何处得此?"
李慕白将昨夜在长春观的遭遇简略说了,末了道:"张真人见多识广,可知这符文来历?"
张道士突然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要贴到拓印上。
他浑浊的眼珠泛起罕见的精光,喉结滚动数下:"此乃上古'五行通灵'之术!
老道出师时,师父曾说过,这是能沟通天地灵气的法门,参透者可窥阴阳运转、万物生灭......"他猛地抬头,"可这术法千年前便己失传,当年我朝太祖皇帝遍寻天下,也只得了半卷残篇!"
李慕白的指尖抵着下颌。
他想起体内那道游走的热流,想起识海中的九州图,忽然问:"若此术与'九鼎'有关呢?"
张道士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踉跄着扶住书案,道袍袖口滑下,露出腕间一道狰狞刀疤:"九鼎镇九州,本就是集天地气运之物。
若五行通灵术能引动九鼎......"他不敢再说下去,额角的青筋跳得吓人。
"下去吧。"李慕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此事莫要外传。"
张道士走后,书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传来雀鸣,却惊不破李慕白心中的阴云——他原以为石碑上的符文只是普通的机关,却不想竟牵扯出上古秘术。
更让他不安的是,昨夜残片与石碑共鸣时,他分明听见了某种古老的轰鸣,像是什么封印在松动。
"大人。"
门扉轻响,苏锦年的声音裹着一缕沉水香飘进来。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发间只插一支翡翠簪子,倒像是寻常官宦家的小姐。
见李慕白脸色发白,她脚步微顿,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这是千机阁新制的养元丹,比冰魄丹温和些。"
李慕白接过吞了两粒,喉间的腥甜总算压下几分:"查得如何?"
苏锦年在他对面坐下,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河图残片:"林清雪确实不简单。
我查了她的账册,上月十五她往终南山送了批物资——终南山有处前朝皇家秘录阁遗址,当年靖康之变时被烧毁,可她的货单上写着'古籍箱笼三十'。"她眼尾微挑,"更巧的是,三天前她让人在藏珍阁挂了幅《寒江独钓图》,说是要拍卖。"
"引她现身。"李慕白立刻明白过来。
苏锦年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枚羊脂玉牌:"我让人放出风去,说有位江南富商愿出三千两买她手中的'旧书'。
她若真守着河图碎片,今夜必然会去藏珍阁后巷的茶棚。"
月上柳梢时,茶棚的灯笼次第亮起。
李慕白躲在对面酒楼上,借着雕花窗的缝隙往下看。
穿青布裙的林清雪正低头饮茶,发间的银簪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苏锦年的身影从巷口转出来,手里拎着个描金檀木盒——盒中装着半块碎玉,正是千机阁仿造的河图残片。
"林老板。"苏锦年在她对面坐下,"我家主子说了,只要您肯交出货,再加两千两。"
林清雪的手指顿在茶盏上。
她抬眼时,目光像刀:"你们怎么知道我有货?"
"您上月往终南山送的箱笼里,除了古籍,还有半块刻着星图的玉片。"苏锦年打开檀木盒,"和这个像吗?"
林清雪的瞳孔骤缩。
她猛地站起身,却被苏锦年按住手腕:"林老板莫急。
我们不是来抢的——"她压低声音,"您守着这东西多少年了?
当年秘录阁被烧,您师父为护它被乱箭射死,您带着残片躲到现在......可您护得住吗?
天机老人的人己经在汴京城转了七日,您当他们是来游山玩水的?"
林清雪的身子晃了晃。
她重新坐下时,喉间溢出一声苦笑:"我只守着一卷。
其余西卷......"她攥紧袖口,"当年秘录阁被毁前,师父将五卷分给五个弟子。
我后来打听到,另外西卷都落到了天机老人手里。
他......"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在找长生秘术。"
李慕白的手指重重叩在窗沿上。
楼下的对话飘上来,每个字都像重锤:"前朝禁地......修士暴毙......"他想起张道士腕间的刀疤,想起长春观石碑上的符文,终于明白为何天机老人会突然出现在汴京——那老东西,怕是要借五行通灵术和河图碎片,解开九鼎的秘密!
"大人?"赵小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藏珍阁的孙掌柜派人来报,说明晚拍卖会有件'稀罕物',是从西夏商人手里收的......"他压低声音,"说是河图碎片。"
李慕白望着楼下林清雪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案头泛着金芒的残片。
他摸出腰间的玉牌,指腹着上面的"九"字古篆,嘴角勾起抹冷硬的弧度:"备礼。
明晚,我亲自去藏珍阁。"藏珍阁的鎏金匾额在暮色中泛着暗黄,李慕白踩着青石台阶进门时,鼻尖先撞进一缕沉水香混着墨香的气息。
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半开着,能看见楼下拍卖台铺着的朱红绒毯,孙掌柜正站在台侧,眼角余光不时往楼上扫。
"大人,那枚碎片在孙掌柜第三妾的妆匣里。"苏锦年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她卸了白日里的素裙,换了身鸦青暗纹襦裙,发间斜插的银簪正压着半张面具,"方才我借递茶的由头摸了底——是块蓝田玉,刻着二十八星宿纹,和我们仿的几乎分不出真假。"
李慕白垂眸看了眼掌心的仿品,玉质温凉,与真品的冰凉截然不同。
他将仿品收进袖中,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按计划来。"
拍卖槌落下时,楼下响起一片抽气声。
"起拍价五千两!"孙掌柜的声音拔高,"这可是从西夏商队手里截下的宝贝,据说是当年秘录阁流出的......"
"五千五!"
"六千!"
李慕白捏着茶盏的手顿住。
他望着楼下举牌的几个富商,其中穿宝蓝锦袍的那个,脖颈处有条暗红抓痕——正是三日前在长春观外见过的天机老人手下。
"一万两。"他掀开窗边的锦帘,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深潭。
全场寂静。
孙掌柜的算盘珠子在袖中拨得噼啪响,目光扫过雅间的"李"字灯牌,立刻堆起笑:"李大人出价一万两!"
穿宝蓝锦袍的人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刺向二楼。
李慕白端起茶盏轻啜,喉间却泛起腥甜——方才动用灵识感应时,他分明看见那枚碎片在孙掌柜后堂的檀木匣里,裹着层褪色的黄绢。
"一万五!"宝蓝锦袍拍案而起,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脆响。
李慕白放下茶盏,指腹着袖中仿品的边缘:"两万两。"
楼下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宝蓝锦袍的手在发抖,他狠狠瞪了眼二楼,突然甩开袖子:"不拍了!"说罢拂袖而出,带翻了半盏茶。
"成交!"孙掌柜的槌子重重落下。
苏锦年从屏风后转出,指尖沾了点唾沫抹在唇角:"他去后堂了。"
李慕白起身时,袖口的仿品坠得手腕发沉。
他绕过屏风,踩着木梯下楼时,特意在转角处顿了顿——果然听见后堂传来翻找声,夹杂着压低的骂:"那姓李的定是识破了!
快把真的......"
"孙掌柜,这是银票。"李慕白踏进后堂时,正看见孙掌柜手忙脚乱要藏檀木匣。
他挑眉一笑,"我这人买东西,向来要当面验。"
孙掌柜的额头瞬间冒出汗珠。
他哆哆嗦嗦打开匣子,露出裹着黄绢的碎片——正是方才雅间里苏锦年描述的模样。
李慕白指尖刚要触碰,忽然顿住:"等等。"他从袖中摸出仿品,"我这有块旧玉,倒要比比看。"
两块玉并排放着,连纹路都分毫不差。
孙掌柜的脸白得像张纸,刚要开口,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小心!"苏锦年的声音像利箭破空。
李慕白本能地侧身,一柄淬毒的短刃擦着他脖颈划过,钉进身后的梁柱,发出"噗"的闷响。
赵小刀从房梁跃下,刀鞘砸在刺客后颈。
那刺客闷哼一声栽倒,却在倒地瞬间咬破了嘴里的毒囊——赵小刀眼疾手快卡住他下巴,指节捏得咔咔响:"想死?
没门!"
"带回去审。"李慕白扯下刺客面巾,露出张陌生的脸,左眉骨有道月牙疤——和三日前长春观外被杀的刺客一模一样。
他摸了摸后颈的冷汗,目光扫过后堂的暗门,"孙掌柜,这暗门通哪?"
孙掌柜"扑通"跪下:"小的真不知道!
天机老人的人上月来的,说要借藏珍阁做桩买卖......"
刑部大牢的油灯在风里摇晃,照得墙上的水渍像道血痕。
刺客被吊在刑架上,赵小刀的刀正抵着他的膝盖骨:"说,谁派你来的?"
"天机...天机老人..."刺客的舌头己经肿了,"他说...李大人手里有河图,要...要杀了你夺..."
"丹元血符是什么?"李慕白突然开口。
刺客浑身剧震,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滚圆:"大人...您怎么知道?"他喉间发出咯咯的笑,"那是...用童男童女的血祭河图...老人说...只要血符成,就能...就能开九鼎..."
李慕白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脚面,却比不过心口的寒意——九鼎镇着九州气运,若被强行开启,怕是要地动山摇。
"去禀告陛下。"他对赵小刀道,"就说我要夜袭城南黑市。"
"不可!"
皇帝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时,李慕白正往腰间系软剑。
赵祯穿着家常青衫,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脸色比案上的烛火还暗:"天机老人的势力盘根错节,没有确凿证据,打草惊蛇只会让他更快动手。"
李慕白单膝跪地:"陛下,再拖下去,丹元血符就要成了!"
赵祯沉默片刻,伸手扶他起来:"朕准你去,但只带亲卫三十,不可声张。"他从袖中摸出块玄铁令牌,"持此令,可调动城南巡防营。"
子时三刻的黑市像头蛰伏的兽。
李慕白踩着青石板巷往里走,灵识如蛛网般铺开——左边第三个瓦罐下有机关,右首的竹筐里藏着短弩,再往前二十步,墙后有三个带刀的刺客。
"左边翻瓦罐!"他低喝一声。
赵小刀的刀光闪过,"咔嚓"一声砍断了触发机关的细绳。
墙后传来惊呼,三支短弩"咻咻"钉进空处,惊飞了几只夜枭。
"冲进去!"
密室的门是块青石板,刻着和长春观石碑相似的符文。
李慕白伸手按上去,识海中的九州图突然泛起金光——符文瞬间亮起,石板"轰"地裂开。
密室里点着九盏青铜灯,灯油泛着诡异的腥红。
正中央的石台上摆着半块河图碎片,周围堆着几十具孩童的骸骨,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墙角的木架上,一本泛黄的书册在灯影里泛着冷光,封皮上三个血字:《天机秘录》。
"大人!"赵小刀的声音带着颤,"您看!"
李慕白翻开书册,第一页就写着:"河图引九鼎,血祭破万劫。
取童男童女百八,以丹元血符炼其精魄,注入河图,则九鼎可开......"他的手在发抖,书页被捏出褶皱,"把这些骸骨带回去,把书册收好。"
回程的路上,月亮被乌云遮住了。
李慕白抱着装书册的木匣坐在马上,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
风里飘来缕若有若无的药香——是天机老人常用的寒蝉香。
他握紧腰间的软剑,突然听见前方传来金铁交击声!
"保护大人!"赵小刀的吼声撕裂夜色。
李慕白抬头,只见前方巷口站着个灰袍老人,白发用根枯枝扎着,手里握着柄青铜剑,剑身上的符文正泛着幽蓝的光。
"李大人,"老人的声音像刮过石板的风,"这河图,你拿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