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花袭人自那日小径上与贾环一番言语，心中便似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那环三爷一番“节流”之论，虽似信口闲谈，然句句在理，字字切中肯綮，着实让她心惊。
她本是个有心计的，平日里在宝玉房中，虽是尽心竭力，却也时常为自己日后前程暗自筹划。
宝玉那性情，是指望不上的；王夫人虽有许诺，到底虚无缥缈。
如今听了贾环这番话，再思及他近日的行止，竟觉着这位素日不入眼的庶出少爷，倒似有些深不可测的潜质。
这几日，袭人揣摩着贾环那些话，翻来覆去地想：“三爷这些法子，听着倒像是真能省下些银钱。
如今府里光景，外头瞧着风光，内里却也艰难。
凤奶奶为着开销，常是愁眉不展。
我若将这些话回了太太，太太未必在意这些庶务；
若回了凤奶奶，她正为此事烦心，倘或她觉着这些话有些道理，采纳一二，我在奶奶跟前，岂不也算立了一功？
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此事亦有风险。若凤奶奶不以为然，反怪她多嘴，或是疑心她与环三爷有甚私下来往，岂不弄巧成拙？她思前想后，终是觉着，凤姐儿那般精明强干，又急于开源节流，这些主意或许正对她的脾胃。便是有些风险，也值得一试。毕竟，若能借此在凤姐儿面前露一露脸，将来自己的路，或许也能走得更稳些。
打定了主意，袭人便留意着凤姐儿的动静，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日午后，凤姐儿正在房中理事，因几处庄子上的年例收成不如往年，又有几笔意外的开销要支应，正对着账本子发愁，连平儿端上的茶，也只略呷了一口便撂下了，眉宇间满是倦色与焦躁。
恰在此时，袭人借着给王夫人送东西回话的由头，来到凤姐儿院外，见平儿从里面出来，便轻声问了句：
“奶奶今日可得闲？我这有两句话，想回奶奶。”
平儿见是袭人，又见她神色郑重，便道：“姐姐且略等等，我去问问奶奶。”
不多时，平儿出来道：“奶奶叫姐姐进去呢。”
袭人敛了敛衣襟，定了定神，方才款步走进房中。
只见凤姐儿果然坐在炕上，面前摊着几本账册，正用指尖揉着太阳穴。
袭人忙上前请了安，道：“给奶奶请安。瞧奶奶这般劳神，可是为府里的事烦心？”
凤姐儿抬眼见是袭人，勉强笑了笑，道：“是你啊，袭人。坐罢。可不是呢，这当家千日，柴米油盐，哪一件不操心？
偏生今年几处进项又少了些，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叫人头疼。”
袭人听了，心中暗道机会来了，便顺着话头，小心翼翼地道：
“奶奶为阖府上下操劳，实在辛苦。
奴才在宝二爷房里，也常听见下头婆子们议论，说如今府里用度比往年大了不少，奶奶当家不易。
奴才愚钝，只是平日里也胡乱想着，若有些法儿能省下些嚼用，也好替奶奶分些忧愁。”
凤姐儿听了这话，倒有些意外，看了袭人一眼，淡淡道：“哦？你倒是有心。你且说说，有什么好法儿？”
她心中原未将袭人这话当真，只当她是句应景的宽慰之语。
袭人见凤姐儿并未不耐，便定了定神，将贾环那日所说的采买比价、份例调剂、精简人手等几条，拣那容易上口的，用自己的话，斟酌着词句，缓缓说了出来。
她只说是自己平日里“留心观察，胡乱琢磨”的，又或是“听老辈的下人说起从前府里一些旧例”，巧妙地隐去了贾环的影子。
“……譬如那采买，若能多几家铺子比着来，选那价廉物美的，日积月累，想必也能省下一笔。还有各房的吃食份例，若能按人定量，吃多少配多少，吃不完的及时调剂到别处，也免了糟蹋……”
袭人说得条理分明，语气谦恭。
凤姐儿初时还漫不经心听着，渐渐地，眉头却舒展开来，眼神也亮了起来。
她本是何等精明之人，袭人说的这些，虽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却都是些实实在在、可以着手的细处。
荣国府家大业大，平日里疏漏之处甚多，若真能照此一一梳理，即便每处只省下些微，汇集起来，数目亦是可观。
尤其是那“精简人手，各司其职”一条，更是说到了她心坎里。
府里人浮于事，早己是她心头一病，只是碍于情面，不好轻易动作。
待袭人说完，凤姐儿沉吟半晌，方才笑道：“好个袭人！我倒平日小瞧了你！
不想你竟有这般见识，能想到这些！你说的这几条，倒也有些道理。虽说做起来怕也没那么容易，处处都是人情瓜葛，但若真能行得一二，也尽够咱们府里宽裕些日子了。”
她望着袭人，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赏与审视，“这些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袭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恭声道：“奴才不过是拾人牙慧，胡乱凑在一处罢了。
哪里及得上奶奶的深谋远虑。只是想着能为奶奶分忧一二，便斗胆说了出来，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奶奶指教。”
凤姐儿见她依旧谦逊，心中更是受用，笑道：“罢了，你也别过谦了。
有这份心，己是难得。
你说的这些，我会好生琢磨琢磨。若真能行得通，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罢，便赏了袭人几样新巧的绦子，又嘱咐平儿好生送她出去。
袭人谢恩告退，走出凤姐儿院子，只觉后背微微有些汗湿，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畅快与踏实。她知道，自己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且说贾环在自己院中，不多时便从小鹊口中得知袭人去见凤姐儿之事，又听闻凤姐儿赏了袭人东西，言语间颇为嘉许。
贾环听了，只淡淡一笑，心中雪亮。袭人此举，正中他下怀。
他要的，便是这个效果——借袭人之口，将自己的“才智”间接展露于凤姐儿面前，既不引人注目，又能让凤姐儿对自己这条线产生兴趣。
更重要的是，袭人既用了他的计，便等同于与他绑得更紧了。
贾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秋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正是：借花献佛意己达，深闺巧言动当家。
潜龙在渊犹未动，且看风雨如何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