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环自那日与袭人偶遇,言语间略作试探,见她似有触动,心中便存了再进一步的心思。
他知道袭人素来稳重,又在王夫人、凤姐儿跟前有些体面,若能通过她,将自己某些“不便首言”的想法传递上去,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过了几日,贾环算着时辰,料想袭人或会从王夫人处出来,便故意在通往后花园的一条僻静些的小径上“闲逛”。
此地平日人来不多,偶有各房的丫鬟婆子经过,倒也算不得特意。
果然,不多时,便见袭人独自一人,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里面似是装着些针线布料之类,款款而来。
她大约是往针线房或是浆洗房去,脸上略带几分思忖之色。
贾环迎上前去,依旧是那副谦和有礼的模样,笑道:“袭人姐姐安好。这般时候,姐姐独自往哪里去?”
袭人见是贾环,亦含笑福了一福,道:“三爷安。我正要去针线房,问问宝二爷前儿划破的那件衣裳补好了没有。”
贾环点头道:“原来如此。
姐姐真是事事周到,宝二爷有姐姐照料,真是好福气。”
顿了顿,他似无意般轻叹一声,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道:“说来惭愧,我这正为院里几件琐事烦心呢。
每月的份例,瞧着数目倒也不少,可东支西绌,总觉着捉襟见肘,不够使唤。
也不知是怎的,想来是我愚钝,不会料理家计罢。”
袭人听他这般说,倒也生出几分同感,毕竟各房各院都有自己的难处,便接口道:
“三爷说哪里话。这府里开销大,便是太太和琏二奶奶,也时常为此事操心呢。
各房的用度,看着是有定例,实则零碎花销,防不胜防,谁家不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呢。”
贾环见她接了话茬,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顺着她的话道:“姐姐说的是。
其实何止我这小院,便是这偌大的府邸,每日的开销,想来也是海一般了。
我有时无事,便也胡乱想着,若能在采买上再精细些,譬如那些大宗的物件,柴米油盐,布匹炭火之类,
若能多寻几家铺子供应,或是定下长期契约,彼此比一比价钱,择那物美价廉的取用,日积月累下来,或许也能省下不少银钱呢。”
袭人听了,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贾环,见他神色认真,不似说笑。
她未曾想过,这位素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三爷,竟会思量这些经济上的事情。
贾环见她凝神细听,便继续说道:“还有各房的份例,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有些东西,譬如吃食、鲜果、点心之类,
一时用不着,或是人口少,吃不完,放着也是白白糟蹋了
,倒不如初时就少配给一些,或是将各处多余的汇总起来,由总管处统一调剂,别处若有急需,也好取用,
如此一来,既免了靡费,又能物尽其用,岂不两全?”
他说到此处,略略停顿,又道:“再有便是人手。
咱们府里人丁兴旺,原是天大的福气。
只是人多了,每日的嚼用,月钱赏赐,也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我瞧着有些差事,本是一两个人便能料理的,偏生要用上三五个,人多手杂,反倒容易推诿扯皮,事倍功半。
若能将各处差事重新梳理一番,合并的合并,精简的精简,让各人各司其职,既能省下些供养银子,说不定管束起来,也更得力些,府里也更清净些。”
这一番话说下来,虽是浅显道理,却也点中了荣国府管理上的一些积弊。
袭人越听,心中越是惊讶。她没想到,贾环竟能将这些事情看得如此透彻,说得这般有条理。
这些话,若是出自凤姐儿或是哪个管家媳妇之口,倒也不奇,偏偏是从这个一向被众人视为“不成器”的环三爷口中说出,怎能不让她心头震动?
贾环察言观色,见袭人脸上己露出深思之色,便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无奈笑道:“这些不过是我平日里闲来无事,自己瞎琢磨的,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浅见,痴人说梦,当不得真。
只是想着,若当家理事的奶奶太太们,肯在这上头略微费些心思,府里上下或许能更宽裕些,大家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唉,”
他轻轻一叹,“只是我人微言轻,身份又尴尬,这些话也只敢在姐姐这般妥当人面前叨咕两句。
若是传扬出去,倒怕旁人说我不知天高地厚,黄口小儿,妄议起府政来了,岂不惹人笑话?”
袭人听他此言,心中更是波澜起伏。
她何尝不明白贾环话中的意思?这些“节流”的法子,若真能施行,对缓解府中财政压力,自是大有裨益。
而贾环这番话,分明是想借她的口,将这些想法递到王夫人或是凤姐儿那里去。她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此事若办成了,自己在主子面前,自然是立了一功,或许能更得倚重。
但若办砸了,或是主子们不采纳,反倒可能惹火烧身,说她多管闲事,甚至疑心她与贾环有什么私下勾连。
她沉吟半晌,方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审慎:“三爷这话……倒叫我……叫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三爷竟有这般见地,平日里,着实是我们小看三爷了。
只是,府里的事,千头万绪,盘根错节,哪里是这般容易就能更张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的难处,怕也不是外人所能想象的。”
贾环见她虽未明言,却也未曾一口回绝,便知她己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中己是成功了一半。
他笑道:“姐姐说的是,我自然也晓得这其中的艰难。
不过是些不成熟的想法罢了,姐姐听过也就罢了,千万莫要因此事为难,更莫要放在心上。
我还要去给母亲请安,就不耽搁姐姐的正事了,先行一步。”
说罢,他拱了拱手,便转身去了,留下袭人独自站在小径上,手握着竹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尖微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这环三爷,今日这番话,究竟是无心之谈,还是刻意为之?
若真是他深思熟虑之言,那此人的城府与见识,未免也太令人心惊了。
这些“节流”之策,听着似乎可行,但真要实施起来,又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自己,又该如何将这些话,在合适的时机,用合适的方式,说给合适的人听呢?
袭人只觉得手中这小小的竹篮,此刻竟似有千斤之重。
正是:微言细语藏机锋,潜龙初试探水深。
他日若得风云助,未知此计成不成?
不知袭人最终会如何抉择,她又会将贾环这番话告诉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感谢爱吃地瓜粉的慕南兄弟每天的礼物,加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