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西大营的连绵营帐尽数吞没。
除了巡逻兵士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和偶尔几声梦呓，偌大的军营寂静无声。
一道黑影如鬼魅，悄无声息地贴着营房的阴影滑行，避开了所有的巡逻路线，最终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士卒营房外。
陈夜敛去全身气息，静立于暗处，目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那个睡得并不安稳的身影上。
董天宝。
他的眉头紧锁，即便在睡梦中，似乎也摆脱不了白日的烦闷。
陈夜的眼神有些复杂。
来到这个世界，君宝与天宝，或许是他唯一投入过真实情感的人。
他们一个代表了理想，一个却是赤裸裸的现实。
让君宝那纯白的世界观染上些许灰色，顶多算是让他提前看清江湖的险恶，道心蒙尘，却不至于丧命。
可天宝……自己接下来要推他走的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终点几乎注定是万劫不复。
“唉。”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在陈夜心底响起，随即被彻底掐灭。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冰冷的决然。
反派，哪来那么多婆婆妈妈。
他屈指一弹，一颗细小的石子破空而去，悄无声息地穿过窗户缝隙，精准地打在了董天宝的脚踝上。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从浅眠中惊醒。
“谁！”
董天宝一个激灵坐起身，警惕地望向窗外。
恰在此时，一道模糊的人影在窗前一闪而过。
他来不及多想，抓起枕边的外衣胡乱套上，翻身下床，如猎豹般追了出去。
陈夜刻意放慢了脚步，身形佝偻，步履蹒跚，像个寻常的老卒。
他引着董天宝一路来到营地角落一处废弃的马厩旁，这里偏僻无人，是解决麻烦的好地方。
董天宝追至近前，见对方停下，厉声喝道：“阁下是何人？深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陈夜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董天宝看到的是一张被兜帽阴影笼罩的脸，看不清容貌，只能感觉到来人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心中刚生出一丝疑惑，那道佝偻的身影便动了。
没有半点征兆，一只手掌轻飘飘地朝着他的胸口印来。
那动作又慢又软，看上去毫无力道，如同情人间的抚摸。
董天宝眉头一皱，只当是宵小的试探。
他沉腰立马，一记标准的少林罗汉拳便迎了上去，准备将来人一招制服。
然而，双掌接触的瞬间，董天宝的脸色骤然大变。
他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进了一团黏稠而又滑腻的旋涡里，凝聚的刚猛力道瞬间被化解、引导，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一股阴柔诡谲、沛然莫御的暗劲，沿着他的手臂，摧枯拉朽般冲入体内。
“噗！”
他整个人如遭重锤，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七八步外的草料堆上，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
“就这点微末道行，也想在这军营里混出名堂？”
沙哑、苍老的声音从那兜帽下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不说你不通官场上的那些‘规矩’，就凭你这身无长物、无钱无势的穷酸样，凭什么在西大营里站稳脚跟？”
董天宝又惊又怒，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却发现半边身子都还麻着。
那沙哑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在他最敏感的痛处。
“你那个大师兄，如今己是正西品的佥都御史，圣眷正浓。他又与刘瑾那老阉货称兄道弟，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若他肯为你开口说一句话，你如今最少也是个千户，手底下管着上千号人，吃香的喝辣的，何至于在这大头兵的营房里闻别人的臭脚？”
“可惜啊，他没有。”
“他宁肯把银子大把大把地送给太监，宁肯提拔那些素不相识的军户，也不愿拉你一把。在他眼里，你算个什么东西？”
董天宝本来还在震惊于对方高深莫测的武功，思索着这番话的用意。
可当听到最后几句对陈夜的诋毁时，一股无名火首冲天灵盖。
在他心里，大师兄待他恩重如山。
当初在少林，是大师兄为他出头，一人独破罗汉阵；
离开少林，是大师兄赠予银两，让他们兄弟二人在洛阳安身。
大师兄当了官，位高权重，日理万机，没空顾及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自己投军，本就是想凭本事闯出一番天地，将来好给大师兄争光，怎能容忍这藏头露尾的鼠辈在此挑拨离间！
“住口！”
董天宝怒吼一声，强压内的翻涌气血，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将全身力气汇于右拳，腰马合一，一记刚猛无俦的“黑虎掏心”便朝着那黑影的胸口狠狠砸去！
这一拳，凝聚了他所有的愤怒与不甘。
然而，那黑影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
面对这势在必得的一拳，陈夜甚至懒得用上《九阴真经》里的巧劲。
他只是简单地抬起手，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拍在了董天宝发力的手腕关节上。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董天宝那石破天惊的拳劲瞬间被打散，整条手臂一软，门户大开。
紧接着，一只脚掌在他视野中急速放大。
“砰！”
陈夜一脚正中他的小腹，将他再次踹飞了出去。
这一次，他摔得更重，像个破麻袋一样滚出老远，蜷缩在地上，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莽莽撞撞，何堪大用？”
陈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中的鄙夷更甚。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随手丢在了董天宝的面前。
“是继续当你的大头兵，靠着那点可笑的忠义和蛮力，在这军营里蹉跎一辈子，还是想办法抓住机会，升官进爵，把所有瞧不起你的人都踩在脚下，你自己选。”
“这里面，是你的第一块垫脚石。想清楚了，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我会再来找你。”
话音落下，陈夜的身影一晃，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马厩旁，重归寂静。
只剩下董天宝一人，躺在冰冷的地上，小腹的剧痛和胸口的屈辱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他挣扎着，一点点地爬了过去，颤抖着手，捡起了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信纸上自由三个字‘佛笑楼’。
他抬起头，望向陈夜消失的方向，眼中满是怨毒和不解。
那个人究竟是谁？武功为何如此之高？他又为什么要帮自己？
还有，大师兄……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他不信，他不信大师兄会是那种人！
可是……那人说的话，却又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大师兄提拔了王虎、李豹那些人，却唯独对自己不闻不问？
难道真如那人所说，在大师兄眼里，自己根本无足轻重？
寒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他就那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封信，仿佛攥着的是他那摇摇欲坠的信念，以及一个通往深渊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