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赵王府,屏退了闲杂人等,正堂之内,气氛便有些沉肃。
丘处机端坐主位,面沉如水,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落在陈夜身上,带着审视与不满。
“康儿,你可知错?”
陈夜垂手立于堂下,姿态恭敬,闻言立刻躬身:“弟子知错。弟子不该纵容手下当街与人争斗,惊扰百姓,更失了我全真教的颜面。”
“哼,你倒还知道全真教的颜面。”
丘处机冷哼一声,端起茶碗,却不喝,只是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我与江南七怪昔日之约,想必你也清楚。方才那个憨厚小子,便是郭靖。十八年之期将至,届时你二人需在嘉兴醉仙楼比武,了结上一辈的恩怨。今日一见,那郭靖虽鲁莽了些,但根基扎实,内力颇有火候,你若再这般耽于享乐,疏于练武,到时败下阵来,丢的不只是我长春子的脸,也是全真教的脸!”
陈夜心中了然,原来是为这事。
他面上露出几分惭色:“师父教训的是。弟子近日确实有些懈怠了,自明日起,定当勤修不辍,绝不负师父厚望。”
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丘处机的神色稍缓。
毕竟是自己的弟子,又生得一表人才,嘴也甜,心里终究是疼爱的。
用过午饭,陈夜殷勤挽留,想请丘处机在王府多盘桓几日,好让弟子晨昏定省,克尽孝道。
丘处机却摆了摆手,拒绝了。
“不必了,我此来燕京,尚有他事要办。你身处王府这富贵温柔乡,要时时自省,切莫被权势迷了心窍,忘了我全真教的清规。”
他站起身,最后叮嘱道,“武功一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好生习武,莫要再让我失望。”
“弟子恭送师父。”陈夜将丘处机一首送到王府大门外,看着那身青色道袍消失在街角,脸上恭谨谦卑的神色才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一名管事凑上前来,低声请示:“王爷,可要派人去寻那位黄姑娘?”
陈夜摆了摆手,目光投向王府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必。先去地牢。”
管事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连忙低下头,恭声应道:
“是。”
赵王府的地牢,并非寻常人想象中那般只有阴暗与潮湿。
穿过三道厚重的铁门,走下一段盘旋向下的石阶,空气里的确弥漫着一股铁锈与霉腐混合的冰冷气息。
两侧的囚笼里,关押着一些不知身份的囚徒,见到有人前来,大多只是麻木地抬起头,眼神空洞。
然而在这地牢的最深处,却别有洞天。
一间宽敞的石室被单独隔开,与周遭的阴湿囚笼截然不同。
地上铺着厚实干燥的波斯地毯,鎏金的铜兽香炉里煨着安神的暖香,驱散了牢狱的秽气。
靠墙的紫檀木长案上,摆着一套官窑青瓷茶具,甚至还有几盘糕点。
一张雕花楠木床榻置于石室中央,铺着柔软的锦缎被褥。
若非此地没有窗户,烛火摇曳,倒更像一处陈设雅致的清静厢房。
此刻,床榻上正坐着一名女子。
她一头鸦青色的长发只用一根己经褪色的丝绦松松挽着,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葛衣,与这房内的陈设格格不入。
但她腕间,却戴着一双分量不轻的金丝绞丝镯,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她背对着石门而坐,身形瘦削,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孤峭。
听到石门开启的沉重声响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是右手抬起,轻轻着左手袖口下那冰凉的镯子。
“小王爷今日怎么有空,来瞧我这个见不得光的活死人?”
她的声音传来,沙哑,冰冷,像是两块淬了冰的铁片在摩擦,让人听了背脊发凉。
陈夜挥退了身后的管事,独自走进石室,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他像是回到自己书房一般随意,走到紫檀木案边,给自己倒了杯尚有余温的茶。
“听说梅姐最近练功,又缺些火候了?”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才开口道,“我让人备了三十个死囚,应该够你用一阵子了。”
那女子,正是黑风双煞之一的“铁尸”梅超风。
听到“三十个死囚”这几个字,梅超风着手镯的动作微微一顿。
“小王爷倒是大方。”她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不过,这地牢里的金丝楠木床,可比黑风崖顶的乱葬岗要舒服太多了。你说,你那位一心光复大金的好父王,若是知道你在这地底下,私通他最瞧不上的南人,还是黄老邪的弃徒,会作何感想?”
她顿了顿,仿佛在想象完颜洪烈暴怒的模样,语调愈发森然:“你就不担心,那些自诩正义的武林之士,得了消息,来踏平你这赵王府?”
“梅姐说笑了。”
陈夜将茶杯放回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踱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削瘦的背影,“这赵王府,虽算不上铜墙铁壁,可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梅姐还是安心练功便是。”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梅超风沉默了,石室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她才沙哑地开口:“我教你武功,你给我地方和‘练功的材料’,公平交易。除此之外,我们两不相欠。”
“自然。”陈夜淡淡应道。
他转身,似乎不愿在此地多待,朝着石门走去。
就在手将要碰到门环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对了,梅姐。昨日在燕京城里,我遇到你的师妹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瞬间激起涟漪。
梅超风的身子猛然一僵,她豁然转头。
那是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算不上绝美,却别有一股狠厉之气。
最骇人的是,她那双眼睛,眼眶深陷,眼皮紧紧闭合着,显然己经瞎了。
可即便如此,陈夜依旧能感觉到,有两道阴冷如实质的目光,穿透了黑暗,死死地钉在自己身上。
“小王爷……是何用意?”
梅超风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夜拉开石门,门外的光线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侧过脸,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没什么用意,只是觉得,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很是有趣。”
他跨出石门,声音悠悠传来,“本王很喜欢她,就是不知……这是缘分,还是有缘无分。”
沉重的石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石室中,重又陷入一片昏暗。
梅超风依旧保持着那个扭头的姿势,良久未动。
她能从陈夜最后那句话里,听出一丝玩味,一丝志在必得,但奇怪的是,她竟也捕捉到了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小师妹。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巨震,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这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将她这等江湖魔头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王爷,会对那个刁钻聪慧的小师妹动心?
“师父……师妹……”
她闭着双眼,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室,喃喃自语。
那沙哑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