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遮蔽着两人,在雨雾与暮色交织的弄堂里穿行。
芸姑的脚步看似舒缓,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湿滑的石板路在她脚下如同坦途。
林修清沉默地跟随,
最终她们停在一家门脸狭窄、灯火昏黄的小饭馆前。
木制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黑,
勉强能辨出“王记粥铺”的字样。
门帘一掀,一股混杂着劣质油脂、熟肉、劣质烧酒和汗渍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
比雨中的煤灰气更令人窒息。
几张油腻的方桌旁,坐着零星的几个短衫汉子,
埋头吸溜着汤水,发出响亮的声响。
芸姑对这片市井嘈杂恍若未闻,
领着林修清径首走向最里面一张相对干净的角落小桌。
她收起伞,那伞面的水珠竟在落地前便悄然蒸腾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她姿态娴雅地坐下,
仿佛置身于华美戏台而非这陋巷食肆,
那身湖水蓝的素净旗袍与斗篷,
在油污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却又奇异地镇住了一方空间。
“两碗阳春面,一碟酱牛肉。外加一盘糕点和一壶姜茶。”
芸姑的声音不高,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
却清晰地穿透了堂内的嘈杂,
传到柜台后打盹的老板耳中。
老板一个激灵,忙不迭地应声。
林修清在她对面坐下,
湿冷的白裙贴在木凳上,带来不适的粘腻感。
她环顾西周,目光掠过那些埋头大嚼、腮帮鼓动的食客,
掠过他们碗里漂浮的油花和盘子里酱色的熟肉,
一股源自本能的、强烈的排斥感在胃里翻涌。
这不是饥饿,而是对“生命被烹煮形态”的纯粹厌恶。
面很快端上来了。
清汤寡水,几根蔫黄的面条,飘着几粒葱花。
那碟酱牛肉切得薄厚不均,
深褐色的酱汁裹着肌理分明的熟肉,
散发出的气味让林修清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很快,店员又端着一个小托盘出来。
托盘上是一把温热的素色小茶壶,两只白瓷小杯,一个碟子。
放着几块切得方正的白色糕点,像是云片糕。
然后恭恭敬敬的放下,
而此时的芸姑则拿起筷子,姿态无可挑剔。
她没动牛肉,只夹起几根面条,
象征性地在清汤里蘸了蘸,并未送入口中。
她的目光,如同两盏幽深的探灯,
始终落在林修清脸上,
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走了些路,林小姐想必也饿了?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随后芸姑又亲手倒了一杯微褐色的姜茶,
推到林修清面前。
茶水散发的淡淡辛辣味弥漫开。
“暖暖身子。”
芸姑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温和的模板腔调,
但林修清却感觉芸姑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探寻的意味,
“林小姐不必客气,先吃些点心,肉也趁热。”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眼神里有种几乎可以称为“兴奋”的暗流在涌动。
林修清愣愣的看着那碗在昏黄灯光下油亮、浸润着酱汁的牛肉,
她对食物本身己丧失了欲望,更遑论这种形态的肉类。
但芸姑灼灼的目光下,她不能无动于衷。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纤长的手指,
拿起一小块云片糕,放入口中。
糕点很干,带着细微的甜味,
她几乎没什么咀嚼的欲望,
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下颌,
然后艰难地、像是吞咽异物一样将其咽了下去。
“多谢。”她低声道,声音有些紧。
芸姑的唇角又弯起了那抹让人捉摸不定的浅笑。
她没有动筷,只是专注地看着林修清吃东西的样子。
“味道可还好?”
芸姑问,目光扫过林修清几乎没怎么变动的姜茶。
“挺好。”
林修清回答得十分敷衍。
“是吗?”
芸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几不可闻的笑意,
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
她身体微微前倾,
那双黑玉般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邃,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如同在戏台上念着体贴的台词,
“这家的酱牛肉虽不算上乘,倒也卤得入味,勉强可入口。
林小姐试试?”
她的尾音拖长,带着点俏皮,
却又像一把试探的小刀,轻轻刺向林修清。
林修清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她知道试探开始了。
只见芸姑竟用干净的筷子尖,
从自己那碟酱牛肉里,
特意夹起一片油光发亮、纹理间带着些许白色脂肪的肉片,
作势要放入林修清面前那碗素净的面汤里。
林修清的目光落在那片悬在碗沿上的熟肉上。
那肉质纹理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得刺眼,
散发出的酱香混合着一种……属于血肉深处的、被香料勉强掩盖的微腥。
她的胃部猛地一抽,并非生理反应,
而是源自灵魂深处对这“污秽”造物的极致排斥。
就在那片肉即将触碰到面汤的瞬间——
“不必……都不太饿。”
林修清的声音响起,
如同冰珠坠入玉盘,
干涩、冰冷,不带一丝人气。
她抬起眼,墨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寒潭冻结,
“这血肉污秽之物,闻之欲呕。”
“啪嗒。”
那片被筷子夹住的酱牛肉,
因芸姑动作的瞬间凝滞,掉回了碟子里,溅起几点油星。
饭馆里的嘈杂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芸姑脸上那层温婉柔顺的“画皮”终于出现了一丝真正的裂痕。
不是惊愕,也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仿佛苦寻多年的稀世珍宝猝然出现在眼前的、难以抑制的灼热兴味。
她缓缓收回筷子,甚至没看一眼那掉落的肉片,
目光更加专注地锁在林修清身上,
如同鉴赏家发现了蒙尘的绝世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