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卷着碎浪拍击礁石,将萧夭的裙摆浸得半湿。未时三刻的日头正斜斜悬在云层里,海面泛着层诡异的赤金——那是赤潮退去前最后的余韵,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将玄门水宫禁地外的海域染得妖异。
“屏息。”萧逸辰的声音压得极低,青铜匕首在礁石上划出细碎的火星。他指尖掐着玄水宫的避水诀,袖口银纹随着灵力流转泛起微光,“忆魂藻只在潮落时显真形,错过了今日,要再等三百年。”
萧夭攥紧颈间的聚灵玉髓,冰凉的玉质贴着锁骨,却抵不过心口的灼烫。昨夜观灵镜里闪过的画面还在眼前晃:暗紫色的藻叶缠住母亲的灵脉,那些被称作“执念”的水母正疯狂吮吸着灵力,伞盖里的人脸痛苦得扭曲成一团。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萧逸辰跃入水中的刹那,耳膜突然被巨大的嗡鸣灌满。海水带着铁锈般的咸涩猛灌鼻腔,就在窒息感漫上来的前一瞬,颈间的聚灵玉髓“嗡”地炸开柔光。淡金色的光晕以她为中心荡开,将水流硬生生推开三尺,形成个透明的结界——那些本在近处游弋的银鳞鱼被光晕震得西散,尾鳍扫过结界壁,留下细碎的荧光。
潜入水中的刹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髓,萧夭喉头涌上的咸涩让她猛然顿悟——“忆魂”二字,原是要将魂魄浸在回忆里,连呼吸都带着往事的滋味。颈间的聚灵玉髓突然炸开暖融融的柔光,水流像被无形的手推搡着退开三尺,透明结界将咸腥隔绝在外,唯有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与结界外海水流动的呜咽交织。
忆魂藻在眼前舒展如展开的画卷,叶片比观灵镜里所见更阔大,边缘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每片叶子都像被海水反复打磨过的水晶镜,映出的画面在水波里轻轻晃动,细碎的光斑随涟漪浮沉,恍若谁将星辰揉碎了撒在其间。
她先看见年轻的外祖母,玄色锦袍上绣着的银线水母在藻叶光影里若隐若现。他将泛黄的《毒经》递向外祖父(玄门水宫祭司)时,指尖在“毒渊”二字上相触的刹那,周围沉寂的珊瑚丛突然“噗”地炸开成片粉色的花,花瓣簌簌落在书页上,竟化作半透明的蜡膜,将墨迹护得严严实实。外祖父抬手拂过书页的动作轻得像拈住一缕风,鬓边银饰碰撞的脆响,隔着水层都清晰可闻。
再往前翻的藻叶里,母亲继承外祖父祭司之灵。穿着玄门水宫的银纹祭司服跪在祭坛前。月光透过海水洒在她肩头,将银纹映得像流动的碎汞。面前的火盆里,绣着金龙的锦袍正化作灰烬,那些黑色的蝶影般的灰烬飘落在她发间,竟凝结成圆润的珍珠,嵌在青丝间像落了场星星雨。萧夭望着母亲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幼时被她抱在怀里时,发间总萦绕着海水与檀香混合的清冽气息。
而最右侧的藻叶上,阿螺的爹正背着竹篓在礁石上跑,粗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海风吹得黝黑的小腿。篓里的贝壳叮当作响,像串不成调的歌谣。身后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半串贝壳项链追赶,辫梢的红绳在风里划出的弧线,与此刻结界外游动的水母触须奇妙地重合——那抹鲜亮的红,在幽蓝的海水里格外刺眼,像道从未褪色的伤口。
“这些都是执念凝结的记忆。”萧逸辰的声音透过水层传来,带着气泡破裂的微响。他正用青铜匕首拨开缠绕母亲影像的藻叶,那些叶片却像有生命般往回收缩,在母亲的衣袖上缠出细碎的光纹,像春蚕在吐丝。“你看。”他指向母亲掌心,那里托着的七情果正泛着暖光,果子里映出的婴儿皱着鼻子,小脸通红,正是襁褓中发着高烧的自己。萧夭忽然想起母亲守了七天七夜的传闻,此刻亲眼看见她指尖的灵力顺着脐带残留的印记渡过来,银白色的光流像条温柔的小蛇,而母亲原本乌黑的鬓角,竟悄悄白了三根,像落了三粒雪。
藻叶上的母亲睫毛颤了颤,嘴角浮出极淡的笑意,那抹温柔让萧夭鼻尖一酸——原来不苟言笑的母亲,也曾有过这样柔软的神情。缠绕她的藻叶突然透出金光,萧夭这才惊觉,所谓的“缠绕”根本不是束缚。母亲的指尖正顺着藻叶的脉络输送灵力,那些被金光包裹的执念水母,伞盖里痛苦扭曲的人脸渐渐舒展开来。有个穿着士兵铠甲的水母突然开始旋转,伞盖里的影像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变成了他回家时妻儿在门口等候的画面:女人系着灰布围裙,手里举着刚蒸好的麦饼,蒸腾的热气在伞盖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连麦饼上的芝麻粒都清晰可见。
“她不是在被吸食灵脉,是在净化怨念。”萧夭话音未落,颈间的聚灵玉髓突然挣脱红绳,像被磁石吸引般飞向母亲的七情果。两道金光相融的瞬间,忆魂藻剧烈摇晃,所有叶片同时翻转,背面用玄门水宫秘纹刻着的字在金光中浮现:“以爱化怨,以念镇魂,玄门水宫祭司,代代如此。”
最底下那片最大的藻叶上,刻着外祖母娟秀的字迹,笔锋里带着女子的柔韧:“渊主怨念虽烈,不及人心执念半分。若遇解不开的结,且看水母灯语——它们哭,是因为没说再见;它们笑,是因为记得初见。”
“阿螺!”萧夭猛地转身,结界外的阿螺正被片暗紫色的藻叶缠住手腕。女孩的月牙疤在水中泛着血光,与藻叶背面的毒纹产生共鸣,那些黑色的纹路正顺着她的血管往上爬,在脖颈处凝成个极小的沙虫影子,尖细的触须微微蠕动。
阿螺怀里的半串贝壳项链突然炸开银辉,将暗紫藻叶震开寸许。她咬着牙举着青铜匕首往藻叶根部刺去,匕首柄上的月牙纹与腕间伤痕相触的刹那,忆魂藻突然分出片新叶,映出阿螺爹临终前的画面:男人被沙虫触须缠住时,正将颗完整的海珠塞进女儿襁褓,指腹在她眉心按出个淡莲花印——那印记此刻正在阿螺额间发亮,与萧夭腕间的莲影如出一辙,像两朵同根而生的花。
“原来如此。”萧逸辰按住萧夭要上前的手,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指向那些围拢过来的水母群,它们的伞盖不再是半透明的幽蓝,而是染上了忆魂藻的金光。最前面那只渔民水母的伞盖里,阿螺爹的人影正朝着女儿伸出手,掌心托着的海珠碎片正在自动拼凑,边缘的缺口处渗出金色的光丝,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
阿螺突然松开匕首,任由它带着串气泡沉入海底。她朝着父亲的人影伸出手,穿过结界的瞬间,指尖与伞盖里的手掌相触。两道月牙疤在水中交汇,竟化作朵发光的莲花,花瓣层层舒展,将周围的海水都染成了暖金色。那些散落在海底的海珠碎片突然齐齐飞起,在莲花中央聚成完整的珠子,珠体里映出的,是阿螺爹背着她在海边捡贝壳的模样:女孩的笑声透过珠壁传来,清脆得像风铃被海风拂过,连父亲粗粝手掌里的温度,仿佛都能透过海水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