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前夜,天穹裂了。不是寻常的云隙,是道狰狞的血红口子,边缘犬牙交错,像被巨兽硬生生撕开的皮肉。
阎九胤就悬在那裂口下方,踩着一方缓缓转动的九霄星盘碎片,黑袍翻涌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猩红天幕上。他指尖捻着几缕从琉璃宫殿残骸上硬剥下来的星屑,闪着冰冷刺骨的光,嘴角噙着一丝淬毒的快意,猛地将星屑按向下方药王谷葱茏的地脉核心!
“晏明璃!你引来的星祸,该由这芸芸众生替你吞了!”嘶吼声裹挟着星盘运转的轰鸣,砸向山谷。
轰!
星屑混杂着幽蓝的毒瘴,如同天河倒灌,倾泻而下!山谷里原本氤氲着灵气的药田,顷刻间蒙上一层死寂的灰翳。叶片的铁皮石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片蜷缩、枯黑;一株百年参王被星尘毒瘴击中,粗壮的根须猛地痉挛,渗出腥臭粘稠的暗黄色黏液,迅速腐烂。
人心比草木朽得更快。
最大的那颗陨星砸在药王谷入口,炸开的巨坑边缘,焦土尚在冒烟。一根物件斜插在滚烫的土里,格外刺眼——是半截断裂的伞骨!骨面磨损,却清晰浮刻着修补过的金丝纹路,那独特的编织韵律,药王谷不少人都见过。
“是她!是晏明璃招来的灾星!”药农刘老根举着一株枯死发黑的灵芝,眼珠赤红,声音因愤怒和恐惧劈了叉,“就是她那破伞的骨头!上个月响雷劈后山,老子亲眼看见她用这伞骨挡了天火!错不了!”
恐慌像瘟疫炸开。绝望的目光从枯死的灵药移向那截铁证般的伞骨,再投向天穹那道尚未愈合的猩红裂口,最后汇聚成无声的诅咒——指向那个名字。祸星天降,晏明璃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污浊的灵泉边,泥浆冒着腐败的气泡,散发刺鼻的腥气。三百多个被毒瘴波及的孩童蜷缩在破败的山神庙里,小脸蜡黄,呼吸带着灼烧的嘶声。最小的阿宝缩在角落,手腕上密布着溃烂流脓的紫疮,疼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晏明璃踏着发黑发臭的泥浆走来,靴子陷进去,拔出时带起粘腻的黑丝。她没看那些充满恐惧和怀疑的大人,径首走到阿宝面前。孩子瑟缩了一下。她却突然抓起阿宝那只布满紫疮、沾满泥污的小手,不由分说,猛地按进旁边腥臭的泥潭!
“啊!”孩子惊叫,周围一片抽气。
“看好了——”晏明璃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骚动。她腕间黯淡的藤纹骤然闪过一丝微弱的金芒。
那被阿宝小手搅动的泥浆,突然起了变化!浑浊粘稠的泥水开始旋转,中心形成一个清晰的涡流!污浊的黑泥、腐烂的杂质如同被无形的手摁住,迅速沉淀下去。而上层分离出的水,竟变得清澈异常,更奇异的是,水中悬浮着无数细碎的、如同星砂般的晶莹光点,随着水流微微闪烁!
“《净尘诀》第一式,浊沉清扬。”她松开阿宝的手。孩子呆呆看着自己那只沾着清水的、似乎疼痛都减轻了些的小手,又看看那潭分明污浊、此刻却分层清晰的水。
当夜,王跛子的铁匠铺炉火彻夜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里,夹杂着另一种声音——上百口临时征来的大铁锅,歪歪扭扭架在染毒的田埂上。锅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内翻滚着从各处污浊泉眼、溪流打来的毒水。
锅边围着的不再是铁匠,而是一群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脸上还带着病容,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锅里翻腾的黑水,稚嫩的声音合在一起,一遍遍念诵着白天刚学会的、拗口的《净尘诀》咒言。声音起初微弱杂乱,渐渐汇成一股带着奇异韵律的清流。
水汽蒸腾,凝结在冰冷的锅盖内壁,滴落成水珠。就在锅盖内侧挂满水珠的刹那,锅底沉淀的那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泥,突然“噗噗噗”地冒起气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泥下苏醒!
只见淡金色的、纤细如发丝的菌丝,如同拥有生命般,顽强地破开黏腻的黑泥,钻了出来!它们疯狂生长、蔓延、缠绕,贪婪地吮吸着泥中残余的毒瘴和星尘杂质!黑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干涸、失去那令人作呕的光泽,仿佛被那菌丝彻底“吃”干了毒!
“成了!施肥!”张老五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一铁锹狠狠掀翻一口锅下烧尽的柴灰,将锅底那层变得灰白、缠绕着金色菌丝、还散发着微弱星尘光点的“毒泥”,奋力甩向旁边一块枯死的龙胆草田。
奇迹发生了。昨日还毫无生气的枯草根下,的泥土被翻动后,一点尖锐的、生机勃勃的翡翠色嫩芽,竟顶开板结的土块,怯生生地钻了出来!在晨光下舒展着稚嫩的叶片!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在药王谷外。凡是被撒过这种“毒泥”的田垄,无论是刚播种的灵谷,还是新发的药苗,它们的叶尖之上,在清晨的露水中,都凝结出一层细密的、闪烁着幽蓝星芒的结晶!这些微小的星尘结晶,正随着日升月落,缓缓吐纳着天地间残余的污浊瘴气!
林见微踩着田埂走过时,脚下新翻的泥土异常松软。他低头,看见鞋帮上沾满了蓝莹莹的星尘粉末,在晨光下闪烁。田垄里,那些新生灵植的叶片边缘,凝结的星尘露珠愈发沉重,顺着叶脉缓缓滑落,在叶尖汇聚成晶莹欲滴的一点,最终“嗒”地一声,坠入泥土。
他停下脚步,解下腰间一只磨得油亮的旧竹筒。筒身古朴,刻痕深深,仔细看去,竟是一幅微缩的运河开凿疏浚图。水流蜿蜒的纹路间,更精妙地嵌着无数细若蚊足的锁灵齿轮符箓——那构图,那符箓流转的韵律,分明是当年晏明璃在运河稻田里,用藤纹金线绘制锁灵阵的复刻!
林见微眼神微凝,腕间沉寂的藤纹泛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收!”他低喝一声,将竹筒口斜斜对准田垄。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千百滴即将坠落或刚刚坠入泥土的星尘露珠,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骤然脱离叶尖或浮出地面,化作点点幽蓝的萤火,凌空飞起,划出细密的流光,汇成一股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注入那小小的竹筒口!
竹筒很快变得沉重、冰凉。林见微拔开塞子一看,里面凝聚的星尘露珠,竟己不再是液体,而是凝成了半固态的、温润剔透的蓝玉髓!幽蓝的光泽在其内部流转,蕴含着被净化的磅礴星尘之力。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刀尖下意识地在光滑的玉髓表面游走。没有图纸,没有预想,刀尖仿佛自有灵性,刻痕流畅地延伸。当最后一笔落下,七道飘逸灵动的雨丝纹路清晰地浮现在玉髓表面——细看其转折顿挫的笔意,竟与《灵雨诀》中最基础的灵雨符箓,有着惊人的神似!
半月过去,药王谷成了修真界最奇诡的“圣地”。
“毒泥种灵药”的邪门法子,像长了翅膀的风,刮遍了大小宗门。好奇的、质疑的、贪婪的目光从西面八方投来。玄霄宗那位见多识广的赵清虚长老,此刻毫无形象地蹲在刘老根家的药田垄沟里,手指发颤地捏起一片叶子。叶片脉络里,星尘如液态的星河在流淌,叶背则凸起细密无比的、仿佛天然生成的锁灵齿轮纹路。他捏着叶片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干涩:“污浊入土即成灵肥…点石成金不过如此…此乃夺天地造化之功啊!”
他旁边,刘老根家那株曾被宣判“死刑”的七叶明心草,此刻生机勃发,七片叶子托着一个玲珑剔透、如同水晶雕琢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更绝的是谷口那块石碑。阎九胤栽赃插下的那半截伞骨,非但没有被愤怒的药农拔除,反而成了奇景的中心——断裂的伞骨表面,不知何时缠绕上了金绿交织的柔韧藤蔓!藤条生机勃勃,沿着石碑攀爬、蔓延,竟在古老的石碑表面,硬生生“刻”出了一片全新的藤蔓碑文!藤条缠绕的缝隙间,透下斑驳的光影。当赵清虚借着正午最盛的日辉,眯起老眼,凑近了那些光影缝隙仔细辨认时,浑身猛地一僵!那藤蔓缝隙投下的复杂影痕,其形态结构,竟与他记忆中玄霄宗早己被列为禁忌、封存三百年的禁典所载的某种传说中的体质描述——分毫不差!
“噬…噬毒道体…”他失神地喃喃,如遭雷击。
药王谷深处,一片古老的残碑林静默矗立。晏明璃找到林见微时,他正靠着一块断碑,脚边散落着十几只刚刚刻好的蓝玉髓瓶。竹筒削成的瓶身温润,每一只表面都刻满了飘逸的雨丝纹路,深浅不一,却都带着《灵雨诀》独有的韵律。
晏明璃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腌渍的青梅,果肉被星尘浸染得半透明,闪烁着微弱的蓝绿光泽。“尝尝?阿宝用第一茬净尘露腌的,说是谢礼。”
林见微看了她一眼,没犹豫,拿起一颗丢进嘴里。酸涩的汁液瞬间在口腔炸开,带着一股奇异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清新气,顺着喉咙滑下。就在那酸涩感冲击喉头的刹那——
嗡!
他腰间斜插的那柄破旧伞具,竟无人触碰,自行弹开撑起!伞面黯淡的星图骤然亮起,一道朦胧的光影投在旁边一只空置的蓝玉髓瓶光滑的瓶壁上!
令人震惊的变化随之发生!瓶内原本凝固的、如同蓝玉髓般的星尘精华,在伞面星图光影的照射下,竟开始缓缓融化、流动!幽蓝的光点在其中沉浮、旋转,如同一条微缩的、流淌的星河!
“你看。”晏明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指向瓶壁。
那流动的星河光影在瓶壁上并非静止,而是随着星尘的流淌缓缓变幻。更奇妙的是,瓶壁上林见微刻下的那些雨丝纹路,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在星河光影中蜿蜒舒展、延伸!它们彼此勾连、汇聚,最终在瓶壁的有限空间里,勾勒出一幅清晰的新生运河脉络图!图上,有十七处节点被雨纹汇聚的光芒特意标亮,如同泉眼般闪烁!
晏明璃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十七处光点,声音冰冷:“看它们的位置…与阎九胤那座琉璃宫殿残骸推算出的星轨基座——完全重合!”
秋分祭礼,药王谷中央的空地上人头攒动。不再是恐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期盼。三百孩童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裳,脸上病容褪去,眼神清亮。阿宝被簇拥在中间,小脸绷得紧紧的,双手捧着一个粗糙的陶土瓮。
瓮里盛着的,并非寻常祭品,而是孩子们小心翼翼从最深、最污秽的毒泥坑底挖出的东西——一团团拳头大小、表面布满紫黑色筋络、散发着奇异土腥气的“菌核”。这曾是吞噬毒瘴的功臣,此刻静静躺在瓮底。
祭乐低沉。孩子们互相看了看,眼神坚定。不知是谁带头,纷纷用准备好的小石片,割破了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那些暗沉的菌核表面。
一滴、两滴、十滴、百滴…孩童的血浸染着菌核。
突然!
噗嗤!噗嗤!
瓮底传来密集的、如同种子破壳般的轻响!那些坚硬的菌核表面,竟纷纷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粘稠的、如同蛋清般的透明浆液从裂缝中渗出。而在那浆液包裹的核心,赫然露出包裹在其中的东西——并非泥土,而是一块块棱角分明、闪烁着幽暗星芒的陨星碎屑!这些本该污秽大地、带来死亡的星尘残骸,此刻在孩童鲜血和菌核浆液的浸润下,竟如同真正的种子般,从内部透出一点令人心颤的、充满生机的嫩绿胚芽!
“种星星喽!”阿宝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响起。
“种星星喽!”三百童声汇成清澈的河流,齐声诵念起早己烂熟于心的《净尘诀》。咒言不再是生涩的模仿,而是带着纯净的信念流淌。
随着咒言声,那些嫩绿的胚芽猛地一挣!如同挣脱束缚的精灵,顶开包裹的星屑和粘液,细弱的根须瞬间探出,扎入陶瓮底部的泥土!更神奇的是,那些根须并非杂乱生长,而是如同精密的织工,在接触陶土的刹那,便自发地、飞速地缠绕、交织、嵌套!眨眼间,在每一个陶瓮底部,都形成了一个微缩的、结构完整的千齿轮阵图!根须就是阵纹,胚芽便是阵眼!
围观的人群中,王跛子看得如痴如醉。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嫩芽根须缠绕成的齿轮阵,锻造一生积累的本能让他浑身血液都在奔涌。福至心灵!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锻打铁器用的乌黑石墨粉,想也不想,扬手就将粉末均匀地撒向那些陶瓮!
石墨粉如黑雪飘落,覆盖在嫩芽和微缩齿轮阵上。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那些细弱的嫩芽遇到石墨粉,如同干渴的鱼跃进深潭,骤然爆发出恐怖的生命力!新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抽长、变粗!茎秆表面不再是单纯的嫩绿,而是浮现出一道道玄奥的、如同天然烙印的星纹!当新茎长到尺许高时,茎干上两行清晰的金色纹路彻底显现,如同天书:
秽土孕灵胎,凡心种星河
与此同时,极北之地,琉璃宫殿的残骸深处。
阎九胤正盘坐于冰冷的星轨基座之上,试图引动残存的星力修复伤势。突然,他胸口如遭重锤,猛地前倾,“哇”地喷出一大口粘稠的黑血!血珠并非纯黑,里面竟夹杂着无数细微的、如同粉尘般的淡绿色芽孢!
黑血滚落脚边,恰好落入星轨上一处用以镶嵌陨星碎屑的能量凹槽。
滋滋…
血珠浸润凹槽的瞬间,槽内镶嵌的那些作为能量节点的、同样闪烁着幽暗星芒的陨星碎屑,竟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炸弹,纷纷发出细密的爆裂声!
咔嚓!
碎屑表面裂开无数细纹。而在每一条裂开的缝隙深处,一点纯粹、剔透、充满勃勃生机的翡翠色嫩芽,正顽强地、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那形态,那气息,与药王谷陶瓮中破土而出的嫩芽——如出一辙!死亡的宫殿深处,被凡心点亮的星种,正以其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