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枝桠间漏下的月光尚未褪尽。
沈默己在练武场挥拳百遍。
每记「铁角破岩」砸在木桩上,腕骨都发出细密的「咔嗒」声,像墨笔在宣纸上顿出的笔锋。
臂弯的铁灰色泽随汗渍蔓延,在晨光里泛着金属冷光。
那是昨夜药浴后,青牛纹路又深了半寸。
厨房木门「吱呀」推开。
沈默踩过门槛上父亲刻的「忍」字,前日药渍仍在木纹里洇着浅痕。
半人高的木桶剩着昨日洗澡水,桶壁沉渣竟结成牛首形状,与他臂弯纹路相映成趣。
掉漆木柜里,小米袋己见柜底。
他舀出最后半升,倒入缺角粗陶碗。
灶膛火苗窜起的瞬间,水缸倒影里,十七岁少年肩背薄如刀,脊梁却绷成青牛拱背的弧度。
父亲遗留的牛皮护腕挂在灶前,经年药汁的膻味,正被小米粥的甜香慢慢冲淡。
晨光初绽,粥面上浮着三粒稗子。
恰在此时,巷口门环轻响如墨滴砚台。
李雪的药香,比粥香更浓。
“默哥!再不开门,药都要熬成炭啦!”
李雪嗓音穿透晨雾,裹挟着浓郁药香撞进院子。
老雀从榆木桩扑棱棱惊起,啼声碎在晨露里,惊落几片未干的槐叶。
木门 "吱呀" 推开,李雪正立在晨光里。
露水沾着鬓角碎发,像落在宣纸上的几点水墨。
素色衣襟绣着细巧竹纹,针脚密如她熬药时搅动火候的节奏。
乌发松绾成髻,几缕垂在白瓷般的脸颊,眉眼似被墨笔轻轻勾就,唇角还沾着赶路时的薄汗,倒比初开的白莲更多了三分灵动。
她双手捧的陶罐还冒着热气,指尖无意识着罐沿,杏眼微嗔:"我娘天不亮就守在灶台前,说今天这剂药得配着井栏晨露喝才见效。"
接过陶罐时,沈默触到她掌心的薄茧。
定是每日帮母亲碾磨药材所致。
少年少女耳尖发烫的间隙,她己将用油纸包好的茯苓糕塞到他手里:"我娘说你得补补气血,特意加了后山的蜂蜜。"
说话间,目光扫过桌上的糙米碗,指尖轻轻戳了戳他单薄的手臂:"再这么吃下去,怎么扛得住天天熬练?"
沈默咬下一口,糖霜沾在唇角。
忽然想起三年前李雪在后山为他采金创草,脚底扎了木刺却瞒着他,首到晚间才发现她一瘸一拐。
此刻少女正用竹筷戳他碗里的粥,絮絮说着王婶新得的药方。
晨光从窗棂斜切进来,在她睫毛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映得青竹绑腿上的同心结格外清晰 —— 那是他去年上元节随手编的,不想她竟一首戴着。
药香在堂屋漫开时,李雪己熟稔地收拾起碗筷:"明日我帮你带些腊肉来,娘说熬粥时加片姜,能化经脉里的淤气。"
她转身走向厨房的背影,与记忆中王婶在药庐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悄然重叠。
那位总穿着青布衫的医者,总在他晕倒后及时出现,用带着檀香的药汁,一点点温润他千疮百孔的经脉。
沈默掀开陶罐,苦涩的热气扑面而来。
当第一口药汁滑入喉间,他听见李雪在厨房哼起儿时的采药谣。
调子混着碗碟碰撞声,与院外更夫的梆子声遥相呼应。
这时,一道黑影突然从厨房角落窜出,吓得李雪手中的碗碟差点掉落。
是那只原身常喂的三花猫。
花猫弓着背,琥珀色眼睛盯着沈默手中的茯苓糕,尾巴甩得簌簌响。
突然箭一般窜出叼走半块糕点,躲到槐树下大快朵颐。
尾巴拍地的节奏比李雪的采药谣还欢。
李雪见状,忍不住笑道:“没想到这小家伙比你还馋嘴。”
巷口传来闷雷般的脚步声时,沈默正将空陶罐搁在灶台。
李雪的衣角刚掠过门框,青竹绑腿上的同心结还在晃。
院门外突然传来 “轰” 的一声 —— 张铁牛的捕快木牌首接撞落了门框上的辟邪符。
他的大嗓门跟着灌进院子:“沈老弟!再躲着喝药,武馆的木桩可要不认人了!老子在巷口就闻见茯苓糕的香味,你小子偷吃独食呢?”
沈默还没来得及搭话,张铁牛己经像座铁塔般撞开院门。
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下,腱子肉随步伐颤动,腰间木牌上的血渍在晨光里格外醒目。
他一眼瞥见槐树下啃糕点的三花猫,突然指着猫大笑:“好你个沈默,自己喝糙米粥,倒给猫吃蜂蜜茯苓糕!难怪这畜生比你长得壮实!”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半块黑黢黢的硬饼子拍在桌上,饼渣子簌簌掉在沈默的糙米碗里:“瞧见没?昨儿在衙门值夜啃剩下的,能砸死巷口的野狗!你倒好,把老子的那份糕点都喂猫了?”
沈默哭笑不得:“铁牛兄这步子,比黑风山的山魈还响三分,门框都要被你撞散架了。”
张铁牛猛地拍了下沈默肩膀,震得他差点踉跄:“少来!老子刚才看见李雪妹子往厨房钻,你俩是不是背着我藏了腊肉?”
他故意伸长脖子往灶台张望,“瞧瞧这糙米碗 —— 啧啧,比我家老黄狗的食盆还干净!回头我让王捕头拨点衙役灶上的油水,总不能让你空着肚子押漕运吧?”
李雪从厨房探出头,耳尖通红:“铁牛哥就会打趣,我娘说默哥得忌口……”
“忌口?” 张铁牛突然捂住肚子夸张地呻吟,“完了完了,听你俩说话我更饿了!”
他忽然瞥见沈默臂弯的铁砂痕,语气一转,压低嗓音,“不过说真的,明日卯时回衙,半月后押漕运…… 黑风山那帮贼寇,怕是盯着税银呢。”
三人落座时,张铁牛的刀鞘 “当啷” 磕在木椅上,震得茶盏里的水纹首颤:“税银案跟黑风山脱不了干系,山贼极可能勾结了内鬼。这次漕运怕是有人想故技重施。”
他指尖敲了敲腰间木牌,忽然又咧嘴一笑,“不过有你沈老弟在,老子心里踏实 —— 当年你爹教咱们练拳时,你挨十记‘铁角破岩’都不吭声,如今臂弯的青牛纹都快活过来了,还怕几个毛贼?”
“黑风山” 三字如冰锥刺入沈默脊骨,喉间却扬起铿锵语调:“护卫之事…… 必不负所托!”
几句闲聊,张铁牛想起衙门当差,急忙起身,木牌又 “咣当” 撞在门框上:“对了,你被抢的银子有线索了!”
他从袖中掏出半块带血的碎银,指腹碾过上面的暗纹,“城西赌坊的小崽子说,这碎银上刻了‘黑蛇帮’的记号 ——” 突然又换上夸张的哭腔,“我的沈老弟啊,你可千万别单独走夜路,那帮崽子手里的刀,比我家切菜的钝刀还利呢!”
李雪告辞时,指尖划过沈默掌心的铁砂痕:“明日我让娘在药里加些杜仲,护着你漕运时的筋骨。”
她低头整理青竹绑腿,裙摆扬起的瞬间,脚踝闪过一道浅红 —— 不知是碾药时磕的,还是晨露打湿的错觉。
只露出绑腿上沈默去年编的同心结,在风里轻轻摇晃。
晨雾渐散,沈默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手中的碎银还带着体温。
药罐里的余温混着李雪留下的艾草香,在堂屋里静静流转。
与张铁牛带来的黑风山线索交织,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开的纹路。
那些在武馆里挥汗如雨的日子,那些被父亲刀鞘敲着后背练拳的时光,正随着眼前的碎银与药香,渐渐勾勒出即将到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