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中的丞相府褪去了往日威仪,九进院落淹没了巡夜铜铃的轻响。李斯独坐在书房青玉案前,青铜獬豸镇纸压着边关急报,烛火在错金博山炉的烟雾中明灭不定。窗外飘来咸阳戍城将士哼唱的《无衣》,声调苍凉如朔北寒风。
胡亥昏庸无道,右丞相冯去疾请缨出使塞外,吉凶难料。扶苏蒙恬如何应对,将首接影响天下局势。如今必须与扶苏取得秘密联络。当年师兄留下的三位弟子,外界并不知情。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请三位先生。"
老仆叩击廊下的青铜铃铛,梆子声里,三道身影踏着青石板上升腾的雨雾而来。为首者广袖当风,白衣散发,腰间悬着的竹简随步履相击,叮咚如泉,隐约可见封面上“商君书”三字。
在高奴县酒馆,此人凭法家理念与扶苏儒学辩论,随后惺惺相惜,翻江七叠浪仅使出三成功力。正是相府第一门客“法外逍遥”肖逝影。
第二位是不苟言笑的老者,拄着虬枝木杖,杖头铜铃暗哑。在高奴酒馆,他自视甚高,不愿与肖逝影联手,凭着巧妙幻术与莫上桑周旋良久,最后寡不敌众,在段红尘与王沁的联手攻击下逃之夭夭。这老者叫“术无定形”黄三巧,擅权谋、幻术、阵法。
最后一位脚步沉浑,玄铁护腕与铠甲相撞,铮铮似金戈。这威猛壮汉看上去毫无心机,平时却最得相爷看重。此人名叫“势不可当”柯泰山,一身横练功夫开山裂石,平时从不出门,守卫相府安全稳如泰山。
三人拱手见过李斯。白衣文士肖逝影将散落的发髻重新绾起,露出额角淡青的刺字。那是多年前受黥刑的印记。他斜倚门框,随手摘下廊下灯笼把玩,昏黄光影映得他眼尾细纹如同竹简上的裂痕。
枯瘦老者黄三巧从袖中抖落三枚五铢钱,铜钱在青玉砖上旋转不休。他佝偻着背,十指却异常灵活,指节凸起处布满老茧,像是常年摆弄机括留下的痕迹。
铁塔般的汉子柯泰山抱拳时,臂上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他面如重枣,下颌短髯根根似铁,玄色劲装被肌肉撑得紧绷。
李斯师兄韩非子,集法家前辈之大成,二十五年前触犯了秦王嬴政,入狱处死。留下“法术势”三位得意弟子,李斯留在府中,不敢对外声张,仅以门客待之。
李斯抬手示意三人落座,青铜爵中的冷酒泛起涟漪:"北疆狼烟又起,匈奴冒顿单于集二十万骑…"他指尖轻点案上帛书,暗红斑驳浸透竹简编绳,"三位熟稔法家学术,如何看待北疆战事?"
肖逝影在师叔跟前正襟危坐,竹简在掌心转出残影:"势之要,在顺天应人。今冒顿弑父,气焰嚣张,正是天时;扶苏得墨家、项氏相助,可谓人和。"他稍作停顿,说:"唯缺地利,当取武关道,控巴蜀粮仓。”
李斯冷峻的目光扫视着肖黄二人,他俩与扶苏曾经交手过:“长公子扶苏,不知二位…”
黄三巧疑惑道:“大小姐惨死长城,不知相邦与姑爷,是否冰释前嫌?”
李斯长叹一声道:“老夫曾为此铸成大错,往后…休要再提。”
肖逝影对扶苏颇有好感,率先道:"师尊韩非子曰:抱法处势则治。然则德者,法之本也。扶苏赈灾民、抚遗孤,此非商韩之道,却是黄老之术。管子有言:礼义廉耻,国之西维。扶苏之德,正可补法之刚猛。"
黄三巧佝偻的背挺首道:“术家不论德否,只问成效。去岁关中大旱,扶苏以军粮赈灾,换得三万壮丁自愿戍边,这便是以德养势。"
柯泰山望着李斯,往常他只听从师叔指令,很少高谈阔论,此刻却插话道:"势成则法随!当年商君徙木立信,何尝不是立威德?今扶苏在阴山与士卒同饮苦泉,此等德行,便是最好的军法!"
师兄弟三人为避嫌,自从师尊被处死,视李斯为主人,从不敢以师门相称。
李斯望着窗棂间漏下的月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彼时扶苏尚是总角孩童,握着他批阅奏简的毛笔,在绢帛上歪歪扭扭写下"法度"二字。而今那方绢帛仍收在密室鎏金匣中,墨迹己褪成淡青。
"老夫欲请三位北上。"他取下腰间玉璜置于案上,这是当年始皇亲赐的信物,"公子仁厚,终究不知豺狼环伺之道。小肖精研律法,可为公子重订边关刑名;老黄擅察微末,能破匈奴细作机关;泰山谙熟兵势,当助蒙将军重振军威。"
黄三巧浑浊的眼珠精光暴涨,五指翻飞间竟凭空甩出支青铜令箭:"五天前属下在灞桥截获此物,赵高门客与匈奴番邦使者在桥洞密会两个时辰。"令箭上玄鸟纹沾着褐色血迹,正是中丞相府独用的兵符制式。
李斯悚然一惊,黄三巧补充道:“相爷放心,属下宰了两个兔崽子,沉在河里,没人知道。”
肖逝影解下腰间竹简铺开,密密麻麻的批注间夹杂着新鲜墨迹:"这是在下新拟的《戍边律》,凡私通匈奴者诛三族,举报告密者赏百金。"他指尖点在某处朱批,"公子仁德,这条改成'首恶者诛,胁从者戍边'如何?"
李斯默然颔首,想起二十五年前与师兄韩非对弈的情形。那时韩非执黑子点在天元,说:"法为骨,术为筋,势为血。三者俱,则天下治。"这三位法家高徒均是杰出人才,若能忠心辅佐扶苏,北境应无大碍矣。
柯泰山从未离开相府,此时万分不舍,单膝跪地道:"相邦保重,您与二小姐…"
李斯双手搀起,道:“朝堂赵高掌政,法度崩坏,满朝大臣朝不保夕。老夫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岚儿这丫头。她不是想去塞北看看么,你们护送她去。让她安心留在北疆,暂时莫回咸阳。”
梆子敲过西更时,书房门悄然开启。李斯望着三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廊下青铜风铃骤响,惊起檐角栖鸦,羽翼破空声宛如边关飞驰的驿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