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含烟在月光下亭亭玉立,她时不时瞟一眼扶苏,对什么赵国秘闻,是丝毫不感兴趣。
当此花前月下,她多希望扶苏像从前那样,多叫几声小烟,小烟…
哪怕责骂她几句,把荆州城门的怒火发泄出来,也比现在不冷不热的,要好受些。
这老爹也是真不靠谱,带着他来看这几座坟墓也就罢了,还追本溯源的讲那么长串的故事。
这个说书的爱好,抽空得想办法,给老头治治才好。
陆含烟在一旁埋怨,她老爹却讲得正自起劲:
“赵高入宫后,凭一身武功,侥幸诛杀太后的男宠嫪毐,自此后平步青云,深得秦王信任。”
扶苏摇头苦笑,这位皇太后赵姬,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嫪毐官封长信侯却意图谋反,也是死有余辜。
只是没想到,竟是丧命于赵高之手。
陆玄继续说道:
“有了秦王撑腰,赵高行事愈发猖狂。那年深秋,他出宫面见吾师。
跪于光涯子跟前,声泪俱下,恳求一事。
他言道,身负国仇家恨,日夜煎熬。
赵氏宗庙尽毁于兵燹,历代先君尸骨无存,魂魄无依。
恳请恩师,借墨家鬼神莫测之能,于秦地龙脉深处,为赵国先君重筑衣冠冢,使其英灵得享血食,不至沦为孤魂野鬼。”
陆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彼时其情切切,其辞哀哀,令人动容。更搬出其父赵平与吾师刎颈之交的过往……
吾师光涯子,秉性至诚,重情重诺,终是应允。”
陆玄目光扫过这隐秘山谷:
“吾师亲踏秦岭,勘察龙脉地气,选定此谷,谓其‘地气潜藏,形如卧龙之心’。
他呕心沥血,绘就机关密道与陵寝布局图。
图纸既成,吾师深感此事终非墨家‘兼爱’‘尚同’本意,更恐牵涉过深,祸及墨门。”
陆玄的声音低沉下去:
“他将钜子之位传于吾,将此陵寝备用图纸密授于我,言道:此图关乎天机,非明主不可示之。
而后,吾师亲率墨门最精干的工匠弟子,入此绝谷。”
陆玄眼中燃起痛楚的火焰:
“历时一载,呕心沥血,终成此地下陵寝与甬道机关。
八座坟冢,依赵国宗庙礼制而建,分毫不差。”
陆玄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刺骨:
“竣工之日,赵高亲临,他设下酒宴,言道酬谢恩师及众位墨家兄弟。
酒香西溢,肴馔丰盛,吾师不疑有他,举杯同庆。”
陆玄的指节捏得发白:“孰料……
赵高贼子,背叛师门,竟背着恩师光涯子,秘密加入了阴阳门。
那酒中,下了阴阳门秘传之毒‘无痕散’!无色无味,入喉封脉!”
陆玄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苦:
“吾师光涯子,一代钜子,功力通玄,饮下鸩酒瞬间便己察觉!然毒己入髓!
他怒视赵高,目眦尽裂,只喝出一句:‘竖子,负我…负墨!’便……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随他入谷的数十墨家精英弟子……连同参与建造的百名能工巧匠……”
陆玄闭上眼,仿佛不忍再看那惨烈景象,
“无一幸免!尽数被屠戮灭口于此谷之中!血染黄土,尸骨……便埋在他们亲手挖掘的陵寝之下!”
山谷死寂,唯有陆玄沉重如铁的喘息,和柯泰山压抑的咳嗽声。
扶苏一脚踢向墓碑,恨声道:“赵高这阉狗,行事果然周密狠绝。”
陆玄睁开眼,目光如冰锥刺向那八座坟冢:
“他亲自处理了所有痕迹,封锁消息。世人只道墨家钜子携弟子云游,不知所踪。”
扶苏终于明白,为何父王横扫六国那几年,墨家弟子销声匿迹,殊无建树。
原来,门内精英,尽数被赵高掩埋在这秦岭深处。
“赵高借幼主嬴政之信任,步步高升。”陆玄的语调充满了洞穿世事的悲凉与讥讽:
“沙丘……沙丘!何其讽刺!他祖父赵章死于沙丘宫变,曾祖父武灵王饿毙沙丘宫……
他处心积虑,最终竟也选在沙丘之地,篡改遗诏,饿杀忠良,要将这大秦江山……拖入他赵氏复仇的深渊!”
陆玄颤巍巍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卷用油布层层包裹之物。
他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张泛黄、却坚韧异常的羊皮。
羊皮之上,墨线纵横交错,精细入微地描绘着整个山谷的地形、八座坟冢的精确方位、地下密道的所有机关枢纽……
最触目惊心的是,图纸核心处,用朱砂醒目地勾勒出一处地形,形如心脏,旁注一行小字:
“秦岭龙脉,地气枢机,八冢锁心,其势断秦!”
陆玄枯瘦的手指,重重按在那颗朱砂描绘的“龙心”之上,目光如炬,首射扶苏:
“公子请看!赵高所求,岂止是私仇?他借吾师之手,布此‘八冢锁心’之局。
将这八座赵国先君之坟,如八根毒钉,深深楔入你大秦国运龙脉的心脏。
他要的,是断你嬴氏根基,亡你大秦社稷!以秦人之血,祭他赵氏先祖!”
羊皮图纸在扶苏眼前展开,那朱砂勾勒的“龙心”与八座坟冢的位置,如同八道狰狞的伤口,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幽谷死寂,唯闻夜风呜咽,掠过冰冷的坟冢,如同百年前冤魂的哭泣,也如同大秦国运垂死的呻吟。
扶苏伸掌按在墓碑上,若不是身受内伤,此刻这八块墓碑只怕会被他捏成齑粉。
陆玄长叹一声,道:
“这些年赵高权势滔天,益发肆无忌惮,要将墨门万千弟子赶尽杀绝。
吾身为钜子,为保留墨家气脉一再隐忍,退让至渤海荒岛…”
陆玄语声忽转悲怆:“可怜烟儿母亲,随我颠沛流离,逃亡中被罗盘蛛网的毒箭所伤…
到了海岛后依旧无法痊愈,十年前…含恨而终。”
陆含烟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起母亲死因,早己泣不成声。
陆玄拉起女儿的手,对扶苏道:
“赵高处心积虑,要亡秦复赵,与公子有灭国之恨。
吾妻惨死,烟儿与这逆贼更是有杀母之仇。”
陆玄深深望了眼扶苏,道:“今后莫再有啥误会,你俩应同仇敌忾,共除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