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乳色绸缎缠绕着药王谷的飞檐,鎏金药秤在慕清寒掌中泛起冷冽银光。
他垂目盯着秤杆上颤动的准星,耳畔传来小师弟筛甘遂子的细碎声响,那新来的孩子显然还未掌握研磨诀窍,铜筛与药臼碰撞出凌乱的节奏,惹得他眉间沟壑又深了几分。
雪色广袖猝然扫过百子柜,带起的疾风掀得小药童缩了缩颈。
慕清寒停在筛药的小师弟跟前,看着对方手中戥子抖如筛糠,金灿灿的柏子仁簌簌落回陶罐,在晨光里溅起细小的尘埃。
"三钱柏子仁配七分合欢皮。"他屈指叩击南侧第三排抽屉,檀木与指尖相触发出沉闷回响,"记住南枝的合欢皮,日落后采的沾了夜露,药性要窜稀成泻药!"
檐角铜铃忽被山风撞响,一队灰影正沿石阶往云雾深处去。
慕清寒扫过窗外晃动的药锄穗子,腕间银链在晨光里划出冷弧——那是采药队出发的信号。
药池忽如沸鼎般翻涌白浪。
萧云熙破雾而出时,发梢水珠正巧坠在廊前石阶的青苔上。
十几个药童霎时围作一团,阿芷举着新摘的紫云英蹦跳着要往她鬓间簪,花瓣刚触到耳廓,后颈衣料便被两根修长手指捏住提起。
"《药性歌》背到第几章了?"慕清寒拎小鸡似的将孩童悬在半空,余光瞥见萧云熙湿透的素纱紧贴锁骨,攥着药秤的指节骤然发白,"都去抄《雷公炮炙论》第三章!日落前墨迹未干的统统加罚!"
铜药臼的叮当声混着老人咳嗽由远及近。
老谷主白须上沾着的朱砂粉簌簌落在晒药匾,惊得匾中的蚕微微蜷缩。
"云熙去后山刨三筐雪见草。"桃木杖咚地杵在青石缝里,杖头悬着的药玉坠子还在晃荡,檐下蓝尾喜鹊扑棱着掠过药池。
慕清寒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见大弟子张口欲言,老人袖中突然甩出块黢黑药渣,"安神香重熬!晌午前弄不利索就等着泡黄连澡!"
萧云熙踩着松针往山腰攀时,晨雾正化作金线穿梭林间,露水顺青岩纹路往她颈窝钻。
七八个灰袍少年突然从雾中钻出,腰间铜铃与药锄柄缠着的红穗犹带晨露,领头的红耳小子将油纸包往她怀里猛塞,转身跑得像受惊的岩羊,只余林间回荡的嬉笑。
揭开油纸,银杏状的糕点裂痕里渗出凝成糖渣的桂花蜜,竹筒上歪扭避毒咒还沾着新鲜松脂。
"回来给你们弹《鹤叫九天》!"她冲着晃动的云杉枝桠高喊,惊起两只蓝尾鹊掠过采药队刚留下的新鲜脚印,几颗野山梨砸在背篓边。
日头西移时分,斜阳将紫藤架染成琥珀色,晒药场的青竹匾己收起大半。
慕清寒端坐紫藤架下,指尖银针穿梭在五色丝线间,特意选了最敞亮处演示香囊编法。
几十个驱蚊香囊在风里打转,他始终与姑娘们保持着三寸距离,每当绣帕要触到衣袖便不着痕迹地侧身。
圆脸药童举着歪扭绳结蹦来时,被他用艾草束轻敲额头:"这是止血结,莫当儿戏!"
浓烈药香忽如潮水漫过庭院。
慕清寒手中银针滞了半息,西墙根晒着的崖柏菌正泛起金黄,萧云熙背着满筐雪见草跨进月洞门,发间粘着的鹤望兰花瓣随步伐轻颤。
野山梨"哐当"砸在铺满夜交藤的石桌上,黄澄澄的果皮还凝着山泉水珠。
"蹭鞋底。"慕清寒头也不抬抛去块葛布,话音未落银针己挑走她袖口苍耳,精准掷入驱虫药篓。
药膳房飘来焦糖气息。
小童们推挤着围住药炉,他站在人堆外调弄炭火,跳动的火苗将广袖映成暖橘色,衣摆溅上的火星转瞬被山风吹散。
瓷碗突然横在眼前,萧云熙指尖还沾着墨绿草汁:"慕清寒,你的枇杷膏。"
"给咳得最凶的那个。"他将银针在烛焰上转过三圈,"后山寒潭伤肺经,明日进山的都裹严实。"
余光扫过她袖口裂帛,腰间玉瓶己抛入对方怀中:"金创药,给被荆棘划破皮的笨手笨脚之辈。"
月过中天时,老谷主的灯笼在丹房窗棂投下摇晃的光斑。
晾在竹匾里的合欢皮蜷成小舟模样,慕清寒在沙盘勾画的经络图渐成星斗阵列,萧云熙举着的《九转针经》被夜雾洇湿半卷。
铜钥撞击声响起刹那,他袖中银针己尽数归匣,唯余窗台新添的驱蚊香囊——与檐下数十个一般无二,苏合香的气息却暗自浓了三分。
萧云熙枕边不知何时多了素麻布袋,里头山茱萸红艳似血,附着的桑皮纸上画着冒泡药炉与炭笔小字。
窗外忽起窸窣响动,几个黑影狸猫般窜过,带落的松果在瓦当上咚咚滚跳,带翻了檐下虎耳草陶盆。
她推窗望去,石阶上滚着几颗沾露龙眼,包药的粗纸上歪扭写着"师姐保重",落款是各式药锄涂鸦。
百草阁顶楼捣药声骤停。
慕清寒从《九转针经》扉页拈出片茯苓糕渣,窗台积雪似的月光正照着批注"配枇杷膏更得劲"的字迹工整如药方。
楼下传来雪见草的清苦气息,与晨雾里新采的崖柏菌香纠缠攀升。
天光未破晓,启明星还勾在晒药场的旗幡尖上,采药队己整顿完毕。
阿芷举着咬缺的茯苓糕雀跃:"慕师兄!崖柏生了虎掌菌!"
慕清寒扫过少年们鼓胀的药囊:"日落前归谷。"银针倏然挑落某弟子后领的毒蜈蚣,那毒虫尚在针尖扭动便被浸入雄黄酒,惹得众人哄笑着互相检查衣襟。
晨钟撞碎薄雾时,慕清寒正在校准第三十二把药秤。
百子柜投射的菱形光斑爬上他衣襟,萧云熙带着露水气进来分装崖柏菌,两人隔着重纱对账。
他报数的声音冷如寒泉击石,她记账的狼毫快似雨打芭蕉,药香与墨韵在晨光里泾渭分明地流淌。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萧云熙突然将野山梨转得飞旋,"后山青岩都快被我踏成滑石粉了。"
慕清寒握秤的手陡然收紧:"谷规第八章..."
"晓得!罚抄《本草纲目》三百遍!"梨子抛过三重素纱,"你说要是老头发现他窖藏的竹叶青少了三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