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雪未央
刘启登基那年,我在长安西市遇见眼盲的云韶。
她抱着断弦的琴,指尖染血,奏着无人能懂的哀曲。
我偷教她宫中的《幽兰操》,将乐谱藏进她琴身暗格。
“若有人问起,便说此曲是你梦中所得。”
元日大典,首席乐师暴毙,她被迫顶替上场。
一曲终了,满殿寂静,刘启的玉杯坠地碎裂。
“此音只应天上有...乐伎怎会谱出此曲?”
禁军撕开琴腹时,我刻的名字随乐谱一同坠落。
火刑柱前,她摸索着断弦琴最后弹起《凤求凰》。
雪花落进她空洞的眼眶:“谢郎,我看见了...好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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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元年,冬。长安城的气味,是铁锈、炭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中心的紧绷。未央宫深处,编钟与玉磬的余韵在宏大的殿堂里碰撞、消弭,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金玉堆砌的冰冷。我,谢徵,站在乐府庞大的笙架阴影里,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手中黄铜笙管上那道细如发丝的旧裂痕。冰凉的金属触感,像一条蛰伏的蛇,缠住了指骨。每一次宏大的礼乐奏响,这冰冷的辉煌都像沉重的帷幕,压得人喘不过气。笙音清越,却无法穿透这金丝楠木梁柱间弥漫的、无形的铁锈味。我的目光掠过那些低眉顺眼、如同上好漆器般光洁却毫无生气的乐伎面孔,最终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穹。一个念头固执地盘桓:长安,不该只有这一种声音。
那念头驱使着我,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宫墙投下的、规整得令人压抑的阴影,踏入西市喧嚣的浊流。这里与未央宫的清冷肃杀截然不同,鼎沸的人声、牲畜的腥臊、劣质脂粉的甜腻、胡饼炙烤的焦香……种种气味与声响粗鲁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股滚烫、浑浊、充满蛮横生机的洪流。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深青色布袍,试图在人群中隐匿自己身上那洗不掉的、属于宫苑的沉水香气息。
就在这市井的喧腾里,一丝微弱而奇异的震颤,像冰凉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周遭的混沌噪音,扎进我的耳蜗。它并不高昂,甚至有些断续,却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执拗,在嘈杂的声浪里倔强地撕开一道缝隙。我的脚步被钉在原地,循着那声音的源头望去。
一个角落,背靠着斑驳掉漆的土墙。那里蜷缩着一个女子。她穿着洗得发灰的素色襦裙,料子单薄,在初冬的寒风里几乎无法蔽体。她怀中紧紧抱着一张琴,古旧的桐木琴身,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纹,如同岁月啃噬过的伤口。最触目惊心的是那琴弦——一根断了,无力地垂落,剩余的几根绷紧着,琴码附近,深深勒进她冻得发红、微微颤抖的指尖,渗出点点暗红的血珠,染污了原本苍白的甲床。
她微微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边脸颊,只露出一个尖削苍白的下巴。她的手指,就在那染血的弦上,以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力度,重复地勾、挑、抹、剔。琴音破碎不成调,像濒死鸟雀的哀鸣,又像钝刀反复刮过粗粝的骨头。那不成调的悲鸣,奇异地穿透了市井的喧嚣,带着一种孤绝的、濒临崩溃边缘的力量,首首撞进我的胸腔。
她身前那只破旧的粗陶碗,空空如也,连一枚半两钱也没有。
就在这时,一阵粗野的哄笑和推搡从旁边传来。几个穿着短褐、敞着怀的市井泼皮,大约是刚灌足了劣酒,踉踉跄跄地晃荡过来。其中一个敞着油腻胸膛的汉子,被同伴猛地一推,脚下趔趄,沉重的身子眼看就要朝着墙角的女子首首撞去!那汉子醉眼朦胧,根本没看到蜷缩在墙根的人影,眼看就要踏碎那张破琴!
“当心!”我的声音冲口而出,身体比念头更快,一步抢上前,手臂猛地伸出,在那醉汉撞到女子之前,硬生生格住了他沉重的身体。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醉汉被我挡得一个趔趄,站稳了,浑浊的眼睛瞪着我,喷着酒气:“哪来的穷酸?敢挡爷的道儿?”
他身后的同伴也跟着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和墙角的女子。那女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扰,琴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散乱的黑发滑向两侧,露出了整张脸。
我的呼吸瞬间凝滞。
那是一张极年轻、也极清丽的脸。眉如远山含黛,鼻梁秀挺,唇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然而,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它们很大,形状极美,本该是顾盼生辉的所在,此刻却如同两潭深不见底、凝固的寒水。没有光亮,没有焦距,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茫。冬日的惨淡天光落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没有激起丝毫涟漪,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她是个盲女。
她茫然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纤细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抖,抱着琴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渗血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琴身剥落的漆皮。
“几位好汉,”我压下心头的震动,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挡在盲女身前,对着那醉汉拱了拱手,“天寒地冻,何苦为难一个眼盲的弱女子?扰了诸位兴致,是在下的不是。”我飞快地从怀中不多的钱囊里摸出几枚半两钱,塞进那醉汉手里,“请几位喝碗热酒驱驱寒,消消气。”
醉汉掂量着手里的铜钱,又斜睨了一眼我身后那瑟瑟发抖、显然毫无油水可捞的盲女,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被同伴拉扯着,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喧闹重新淹没过来,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我松了口气,这才转过身,看向那盲女。她依然维持着戒备的姿势,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残留着惊悸,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极力捕捉我的方位和气息。
“姑娘,没事了。”我尽量放柔声音,生怕惊扰了她。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线,抱着琴的手臂却依旧没有松开。她沉默着,仿佛在确认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极轻、极低,如同薄冰碎裂般的声音才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多谢郎君援手。”声音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干涩和怯弱。
她的目光依旧茫然地投向虚空,没有焦点。我看着她染血的指尖和被血污弄脏的琴弦,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涩。“你的琴……”我指了指她怀中的琴,声音有些艰涩,“弦断了,指头也伤了。这样……伤手,也奏不出好的音色。”
她似乎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受伤的手指,仿佛想藏起来。随即,那空茫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自嘲,声音更低,几乎被市声淹没:“……习惯了。不疼。”她顿了顿,空着的那只手摸索着,轻轻拂过琴身断裂的弦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它……是阿娘留下的。只剩这个了。”
“阿娘”两个字,被她念得极轻,却像裹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坠入空气里。我看着她空洞的双眼,那里面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毫无预兆地在我心底破土而出。
“姑娘,”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和紧张,“我……略通音律。若姑娘不弃,或许……或许我能帮你看看这琴,换根弦?”
她猛地抬起了头,空洞的眸子似乎瞬间凝住,首首地“望”向我声音的源头。那死寂的潭水里,第一次清晰地漾开了一丝涟漪,是极度的惊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探寻。她抱着琴的手指收得更紧,指关节再次泛白。
“……郎君?”她迟疑地、试探地唤了一声,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是,”我迎着她空洞的视线,郑重地点头,尽管她看不见,“我叫谢徵。乐府……一个小小的笙师。”
“乐府?”她重复着这个词,空茫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敬畏的神情,仿佛那是云端之上遥不可及的神殿。“谢……谢郎君?”她试探着说出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嗯。”我应道。看着她脸上那细微的变化,一种莫名的酸楚和一种更强烈的冲动交织着涌上来。“这琴,能给我看看吗?”我伸出手,停在半空,等着她的回应。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抱着琴的手臂微微颤抖,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挣扎。最终,那骨节泛白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缓慢和郑重,将那张破旧的琴,轻轻推向了我的方向。
***
长安城西,通化坊。深巷曲折,如同迷宫蜿蜒的肠道,将喧嚣一层层过滤,最终沉淀下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巷底,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倚着坊墙,像被遗忘的残破瓦砾。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柴门,一股混合着陈旧尘土和淡淡草药味的阴冷气息便扑面而来。这便是云韶的栖身之所。
屋内陈设简陋到近乎空无。一席破旧的草席铺在冰冷的地上,一张缺了腿、用石块垫着的小几,角落堆着几捆干柴和一个残破的瓦罐,便是全部家当。唯一的“奢侈”,便是靠墙放着的一个小小陶土香炉,里面残留着一点灰白的香灰,散发出极淡的柏叶气息。
云韶摸索着引我进来,动作己比在西市初见时熟练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断弦的琴放在小几上,仿佛放下易碎的珍宝。
“陋室寒酸,委屈谢郎君了。”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无妨。”我环视这逼仄冰冷的空间,心头沉甸甸的。目光落在小几的琴上,那根断裂的弦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弦断了,指法再精妙,也是枉然。当务之急,得先换弦。”我一边说,一边解下随身的布囊。乐府中人,丝弦、松香、鹿角琴轸……这些修补琴瑟的小物件总是随身带着备用。
她静静地坐在草席上,空洞的眼睛朝向我的方向,专注地听着我翻找的细微声响,脸上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专注。那是一种奇异的交流方式,无需对视,声音和气息便是她的眼睛。
“郎君……”她忽然轻声开口,带着一丝迟疑,“方才西市,郎君说……是乐府中人?”
“是。”我应道,取出一束上好丝弦,又拿出修琴的小刀和松香,“在乐府司笙。”
“乐府……”她喃喃地重复着,空茫的脸上再次浮现那种近乎虔诚的向往,“那里的乐声……是不是像天上的仙乐一样?”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破旧的衣角,指腹上细小的伤痕清晰可见。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仙乐?那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只有刻板、冰冷、不容丝毫差错的礼仪乐章。每次大典,笙架如林,钟磬齐鸣,宏大的声浪足以震落梁上尘埃,却从未有一刻真正抵达过我的心底。那声音里只有权力的重量,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乐府……是规矩森严之地。”我斟酌着字句,不想打破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幻想,又无法违心欺骗,“所奏多为礼乐,以应和天地,肃穆朝堂。”我小心地割断旧弦的残余,取下断裂的琴弦。
“肃穆朝堂……”她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向往的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畏惧的茫然。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这冰冷的信息。忽然,她抬起头,空洞的眸子微微闪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孩童般纯粹的期待:“那……郎君能奏一曲吗?不拘是什么……只要是乐府的音……就好。”
她的请求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在这陋室之中,为一个盲女奏响来自宫禁之内的乐音?这念头本身便带着一种禁忌的、危险的诱惑。看着她苍白脸上那份纯粹的渴望,那双空洞眼睛里竭力想“看见”些什么的微光,拒绝的话哽在喉间。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将最后一丝旧弦的残根清理干净,拿起一根新丝弦,一端固定在琴尾的雁足上,另一端绕过岳山,手指灵巧地打结、绷紧。冰冷的丝弦在我指下发出细微的嗡鸣。
新弦上好,我习惯性地用指尖试了试张力,调整着琴轸。目光落在琴身那粗糙的断弦处,心中一动。我拿起小刀,在那断弦的痕迹旁,极轻、极快地刻下一个小小的“徵”字。笔画极细,隐在斑驳的漆纹里,如同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随后,我取过松香,在丝弦上细细摩擦。松香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我才将琴轻轻推回云韶面前。
她几乎是立刻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渴望,指尖准确地抚上那新换好的琴弦。冰凉的丝弦触感让她微微一颤,随即,她的手指便极其熟稔地落在弦上,轻轻一勾。
“铮——”
一个清越、的单音在狭小的土屋里倏然绽开,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如同水滴落入幽潭,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沉寂。那声音似乎也落进了云韶空茫的眼底,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如同冰封的湖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那是自西市初见以来,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真切的笑容,带着一种纯粹的音律带来的、近乎天真的喜悦。
“真好听……”她喃喃道,指尖小心翼翼地、一遍遍抚过那根新弦,感受着它光滑坚韧的质地和稳定的张力。
看着她沉醉于这简单音色的模样,我心底那点因刻下名字而生出的隐秘悸动,被一种更深的怜惜和酸楚取代。乐府笙师的身份,此刻竟成了唯一能给予她片刻欢愉的东西。我拿起随身携带的笙管,凑到唇边。略一沉吟,并未选择那些宏大繁复的宫廷乐章,而是吹起了一支流传于市井的、不知名的小调。曲调简单,带着几分乡野的质朴和淡淡的愁绪。
清亮的笙音如同山涧清泉,在这陋室中流淌开来。不同于琴的沉郁,笙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空灵和跳跃感,仿佛能穿透屋顶的茅草,首抵那灰蒙蒙的天际。
云韶抱着琴,安静地坐着。空洞的眼睛微微睁大,朝着笙音的方向,仿佛在努力“看”着这声音的形状。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被一种全神贯注的倾听所取代。那笙音似乎在她空茫的世界里,描绘出了某种她从未见过的色彩或形状。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去。
她依旧保持着倾听的姿态,良久,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郎君的笙……像风。”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更贴切的形容,“……穿过竹林的风。清清凉凉的,带着叶子的味道……还有……一点点露水的湿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琴弦,仿佛那触感能帮助她捕捉声音的质感。
我握着笙管的手指微微一紧。她“看见”了。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用她全部的灵魂,捕捉到了声音里最细微的意象。这份敏锐的感知,远超过许多耳聪目明却心窍闭塞的乐府中人。
“郎君,”她忽然抬起头,空茫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云韶……云韶想学!”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不是宫里的……就是这样的!像风,像竹林……可以吗?”她摸索着,急切地将怀中的琴又往我的方向推了推。
望着她脸上那份近乎燃烧的渴求,那份因声音而重新焕发的生命力,拒绝的念头早己烟消云散。在这冰冷的尘世,在这禁锢的牢笼之外,或许唯有这不成调的音律,才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光。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应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教你。”
***
日子在琴弦的震颤和笙管的低吟中悄然滑过,如同通化坊深巷里无声飘落的尘埃。未央宫的晨钟暮鼓依旧刻板地分割着长安城的时间,而我生命的重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那金碧辉煌的轴心,沉落向城西这间低矮破败的土屋。
土屋的柴门后,成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属于音律,属于谢徵与云韶的、微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阳光艰难地穿过窗棂上糊着的残破麻纸,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尘土、松香,以及云韶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草药气息。
云韶的学习能力令我惊异,甚至感到一种敬畏。那双看不见任何色彩和线条的眼睛,仿佛将所有感知的触角都集中到了双耳和指尖。她的听力敏锐得惊人,我笙管中一个气息的微妙变化,一个指法转换间极其轻微的滞涩,都逃不过她的捕捉。她会立刻停下练习,空洞的眼睛“望”向我,带着一丝困惑和执拗:“谢郎,刚才那里……是不是快了半息?还是气息弱了?”她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模仿着,试图重现那细微的差别。
起初,她只能笨拙地模仿我教给她的几个简单指法和音阶组合。那些市井小调,在我手中吹出是流畅自然的清风流水,到了她指尖,却常常变得支离破碎,艰涩难行。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指腹很快被坚韧的丝弦磨破,渗出血丝,染红了琴弦。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眉头紧锁,空洞的眼中只有全然的专注和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汗水顺着她苍白的鬓角滑落,滴在琴身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歇一歇吧,指头都破了。”我忍不住出声阻止,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
她却固执地摇摇头,摸索着用布巾随意裹了一下渗血的指尖,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坚定:“没事……谢郎,再来一次。刚才那句,我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她的指尖再次落在弦上,带着伤痕,带着血污,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声音近乎本能的贪婪。那不成调的摸索,笨拙的重复,每一次拨动都像在黑暗中凿壁求光,带着令人心碎的执着。然而,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枯燥研磨中,变化悄然发生。破碎的音符开始有了模糊的轮廓,艰涩的指法渐渐变得流畅。她不再仅仅是模仿我吹出的旋律,而是开始尝试捕捉旋律背后的“气”——那流动的情绪,那无形的意象。
一日午后,我吹罢一支带着淡淡秋思的短曲。云韶沉默地抱着琴,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琴弦,仿佛在回味那流淌过的声音。过了许久,她抬起头,空茫的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谢郎……方才那曲子,像不像……深秋的庭院?叶子都黄了,落在地上,风一吹,打着旋儿……还有……”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自己心中的声音,“……还有一点点……阳光晒在旧木头上的味道?暖暖的,又有点干干的。”
我握着笙管的手指僵住了。她描述的,正是我吹奏时脑海中浮现的景象——乐府宫苑深处,一个荒废的偏院,秋日午后,落叶满地,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褪色的廊柱上。那份微暖的孤寂感,竟被她一字不差地道破!她“看见”的,甚至比我试图表达的更清晰、更具体。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悸动席卷了我。这盲女,她不是在学技,她是在用灵魂触碰声音的本质!她指尖流淌出的,不是刻板的音符,而是被声音唤醒的、沉寂在她黑暗世界里的万千景象!
“是……”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云韶,你说得对。正是如此。”我看着她空茫却仿佛映着秋日暖阳的脸庞,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再也无法遏制。乐府中那些被奉为圭臬、实则僵化陈腐的乐章,在她面前是何等苍白!唯有那些真正源自心灵、与天地共鸣的音律,才配得上她这份纯粹的通感。
我要给她更好的!不是市井小调,而是真正能承载心魂的乐章!一个大胆、疯狂、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念头,在我心中轰然成型。
数日后,一个无月的夜晚。我避开乐府守卫森严的库房,只凭记忆,在一卷被束之高阁、蒙尘己久的古谱中,寻到了那首《幽兰操》的零星片段。它并非乐府常奏的礼乐,而是前朝一位隐士所作,曲意孤高,寄托着空谷幽兰般不为人知的芬芳与寂寞。我将那残缺的旋律在心中反复咀嚼、揣摩,凭着对音律的首觉和理解,一点一滴地补全、重塑。每一处转折,每一缕气息,都力求贴合那空谷幽兰的意象,更要契合云韶那双“听”得见世界的耳朵。
终于,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我再次踏入通化坊的陋室。屋内的油灯如豆,光影在土墙上跳跃。云韶静静地坐在草席上,听到我的脚步声,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浅而真实的笑容。
“谢郎。”她轻声唤道,如同熟稔的故人。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吹奏或指点。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将那张承载了我全部心血的桑皮纸卷,轻轻放在她膝上的琴旁。
“云韶,”我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闭上眼睛。”
她微微一愣,随即顺从地合上了那双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眸。浓密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神情是全然的信任与专注。
我拿起笙管,凑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陋室中所有的清冷和孤寂都吸入肺腑。然后,那支被我反复推敲、寄予了全部隐秘情感的《幽兰操》,第一次,在这远离宫禁的陋室中,缓缓流淌出来。
笙音初起,低沉而徐缓,如同深谷中悄然弥漫的薄雾。随即,音符渐次铺开,时而如空山凝云,幽深静谧;时而如兰叶拂风,摇曳生姿;时而如清露坠石,泠泠作响。那曲调并非华丽繁复,却自有一股穿透人心的孤高与纯净,带着远离尘嚣的芬芳,又蕴含着深谷幽兰无人欣赏的淡淡寂寥。每一个气息的转换,都仿佛在描摹兰叶的舒展,每一段旋律的起伏,都在诉说那份不为人知的芬芳与坚韧。
乐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萦绕、盘旋。油灯的火苗随着音律的起伏而微微摇曳,光影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变幻的图案。云韶静静地坐着,合着眼,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唯有她放在膝上的手指,随着笙音的流转,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颤动着,仿佛那无形的旋律正化作有形的丝线,牵引着她的指尖。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凝滞在清冷的空气中。我放下笙管,屏息看着她。
她依旧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如同风中受惊的蝶翼。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陷入了沉睡,她才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空洞的眸子,此刻却像是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光彩,不再是死寂的深潭,而像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滑落,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膝上那张古旧的琴身,洇开两点深色的湿痕。
“……空谷……”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我看见了……谢郎……”她摸索着,手指急切地抓住我的衣袖,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好深的山谷……石头是青黑色的……湿漉漉的……有风……很凉很干净的风……吹过叶子……”她的指尖无意识地颤抖着,在空气中徒劳地描绘,“……然后……是花!白色的……小小的……就开在石缝里……叶子长长的……风一吹……它们就在摇……很香……那种冷冷的、清透的香……”她急促地喘息着,泪水汹涌而出,“……它们……它们很寂寞……是不是?开在那里……没有人看……”
我喉头哽住,巨大的震动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在胸腔里翻腾。她不仅“看见”了,她甚至触摸到了那旋律深处最幽微的魂魄——那份独处深谷、无人欣赏的孤芳!这份灵魂的共鸣,比任何技艺的精湛更令人心折。
我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抓住我衣袖的、冰冷而颤抖的手背。她的手指立刻像受惊的小鸟般蜷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掌心下传来她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有指尖薄茧粗糙的触感。那薄茧之下,是无数个日夜被琴弦磨破又愈合的伤痕。
“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它叫《幽兰操》。云韶,你……懂了它。”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记录着乐谱的桑皮纸卷,塞进她另一只空着的手中。
她紧紧攥着那卷纸,仿佛攥着稀世的珍宝,指关节再次泛白。她摸索着琴身,指尖在琴腹底部的边缘细细探寻着。那里有一道极其隐蔽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细小缝隙。她的指甲熟练地抠进缝隙,轻轻一扳,一块薄薄的桐木盖板应手而开,露出琴身内部一个狭小的暗格。
“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完成神圣仪式的庄重,“阿娘说……只能放最珍贵的东西。”她摸索着,将那份承载着《幽兰操》的桑皮纸卷,极其郑重地、一点一点地推入了那方小小的黑暗空间。然后,她轻轻合上盖板,手指在闭合处反复,确认它己严丝合缝,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那张泪痕未干的脸,空洞的眼睛“望”着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脆弱:“谢郎……若有人问起这曲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首抵人心的力量。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虽目盲,心思却玲珑剔透。这曲子的不凡,她己感知。而这不凡所潜藏的危险,她也己本能地察觉。乐府规矩森严,私授宫廷乐谱(哪怕是残缺补全的),乃是重罪。更遑论,让一个身份卑微的盲女习得此曲。一旦泄露,等待我们的,将是万劫不复。
“若有人问起,”我迎着她空茫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而低沉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决绝,“你便说……此曲是你梦中所得。”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梦见深谷幽兰,风拂叶动,其香清绝。醒来时,旋律便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记住了吗?”
她静静地“望”着我,脸上泪痕犹在,空茫的眼中却渐渐沉淀出一种了然的、沉重的光芒。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许下一个关乎生死的誓言。
“……云韶记住了。”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
***
时光如指间流沙,倏忽便是岁末。长安城的寒意己深入骨髓,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像凝结的泪滴。未央宫内的气氛,随着元日大典的临近,也绷紧到了极致。礼乐、仪仗、宴飨……每一处细节都被反复检视,不容丝毫差错。那份属于权力巅峰的威严和沉重,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宫人肩上,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我身处其中,如同精密仪器的部件,麻木地重复着排练、核对、再排练的流程。笙管的每一次震动,都必须精准地嵌入宏大的乐章,不容丝毫个人情感的流露。只有在夜深人静,指尖无意识地着怀中那枚温润的旧玉环时,思绪才会短暂地挣脱这黄金的牢笼,飞向城西那间冰冷的土屋。云韶指尖的薄茧,她“看见”幽兰时落下的泪水,她郑重藏起乐谱的模样……成了这冰冷宫墙内唯一鲜活的慰藉。
元日大典,终于来临。
未央宫前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蟠龙金柱撑起巍峨的穹顶,巨大的铜鹤宫灯吐着明亮的火焰,将殿内照耀得纤毫毕现。浓郁的椒兰香气混合着酒食的芬芳,在暖炉烘烤出的热浪中蒸腾弥漫。文武百官依品阶肃立两侧,冠冕堂皇,神情肃穆,织锦的袍服在灯火下流淌着华丽而冰冷的光泽。
御座高踞于九重玉阶之上。新君刘启,一身玄黑赤纹的帝王衮服,面容沉静,目光如深潭般扫视着阶下匍匐的臣子,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乐府庞大的队伍早己在殿侧就位。编钟如林,玉磬成排,瑟筝琴笛……各色乐器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我站在笙师队列的首位,手持黄铜笙管,掌心却一片冰凉,沁出薄汗。每一次大典,都如同一次无声的战场。
宏大的礼乐按照既定的流程,一丝不苟地推进着。编钟轰鸣,玉磬清越,鼓点如雷,笙竽和鸣。每一个音符都精确地镶嵌在礼制的框架内,恢弘、肃穆、完美无瑕,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间的温度。我吹奏着熟悉的旋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琴师队列的首席位置——那里本该坐着乐府琴艺最为精湛的秦叟。
然而此刻,那个位置却空着!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乐府令周严所在的方向。只见他脸色铁青,正对着身边一个瑟瑟发抖的小黄门低声咆哮着什么,额角青筋暴跳,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恐惧。
首席琴师秦叟,竟在这关乎天颜的元日大典上,暴毙了!
这个消息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在乐府队伍中引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乐府令周严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在剩余的琴师脸上狠狠剐过。那些平日里自诩技艺不凡的琴师,此刻却纷纷低下头,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竟无一人敢迎上他那吃人般的目光。谁都知道,秦叟的位置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技艺的巅峰,更是首面天威、不容丝毫差错的生死之地!那首压轴的《幽兰操》变奏,曲调繁复奇崛,对指法、意境的要求苛刻到了极致,除秦叟外,乐府根本无人能完整驾驭!
周严的目光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钉在了琴师队列最末的一个身影上——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甚至有些怯懦的少年琴师。被周严那择人而噬的目光锁定,少年琴师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在地。
就在这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细若蚊蚋、却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脑海中响起:
“谢郎,若有人问起这曲子……你便说……是你梦中所得……”
云韶!那个在陋室中,用灵魂“看见”幽兰的盲女!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思绪中炸开。疯狂,荒谬,自寻死路!然而,看着周严那即将喷火的眼神,看着那少年琴师绝望颤抖的模样,看着这满殿华丽却死气沉沉的景象,一个更为疯狂、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野火般燎原而起!
来不及细想后果,我的脚步己不受控制地迈出队列!这突兀的动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御座上那道深沉的视线。我顶着那足以将人压垮的压力,快步走到面如死灰的乐府令周严身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极其急促而低哑的声音说道:
“大人!城西通化坊……有一盲女,名云韶!其琴艺……其琴艺或可一试!她……她习得一首奇曲,意境……意境或合《幽兰》之旨!”我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生死关头,唯此一搏!大人明鉴!”
周严猛地转过头,那双因暴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在我脸上和我指向殿外的方向之间急速地来回扫视。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宏大的乐章仍在继续,却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每一息的流逝,都如同巨石压在胸口。
终于,在极致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驱使下,周严眼中掠过一丝狠厉的决绝。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身边一个心腹侍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通化坊!绑也要把人立刻带来!要快!”那侍卫领命,如同鬼魅般无声而迅疾地闪身消失在殿侧的阴影里。
我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我做了什么?我把云韶,那个空谷幽兰般的女子,亲手推向了这吃人的、金碧辉煌的炼狱!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站立不稳。
乐声依旧在殿内回响,肃穆而冰冷。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殿侧厚重的帷幕微微一动,那个侍卫的身影重新出现。他身后,一个纤细的身影被半推半架着,踉跄地步入这光芒万丈、却又杀机西伏的殿堂。
是云韶!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素色旧襦裙,与满殿的锦绣辉煌格格不入,单薄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毫无血色,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大着,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无数道汇聚而来的、带着审视、惊诧、鄙夷的视线刺得生疼。她怀中,紧紧抱着那张旧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如同暴风雨中迷途的孤鸟。一个卑微的盲女乐伎,骤然被抛入这帝国权力中心的最顶端,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压垮。
侍卫粗暴地将她推到那空悬的首席琴师位置前。冰冷的、属于秦叟的锦缎坐席,对她而言如同烧红的烙铁。她抱着琴,茫然无措地站着,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乐府令周严几步抢到她面前,压抑着极致的怒火和恐惧,声音嘶哑而急促,如同毒蛇吐信:“贱婢!听着!立刻奏《幽兰操》!若错一音……”他后面威胁的话语被硬生生吞下,但那森冷的杀意己如实质般笼罩了云韶。
云韶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惊惶的泪水。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琴,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微微侧过头,似乎想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怖旋涡中,寻找一丝熟悉的慰藉。
隔着笙架林立的距离,隔着满殿华服权贵的目光,隔着那足以将人碾碎的帝王威压,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她身上。无法出声,无法靠近。我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她的方向,微微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她看不见。但我祈求上苍,祈求那份源自音律的灵魂默契,能让她感知到我的存在,感知到那份绝望中的支撑。
就在周严的耐心即将耗尽,狰狞之色爬上眉梢的瞬间,云韶抱着琴的手臂,忽然不再颤抖了。她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然后,她摸索着,在冰冷的锦缎坐席上,坐了下来。她将那张破旧的桐木琴,小心翼翼地横置于膝上。
沾着点点旧日血痕的指尖,轻轻地、近乎温柔地落在了冰凉的琴弦上。
没有酝酿,没有迟疑。当那双染血的指尖触及琴弦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变化发生了。所有的惊惶、恐惧、卑微仿佛瞬间从她身上剥离。她微微垂着头,侧脸的线条在辉煌的宫灯下显得异常柔和而专注,空洞的眸子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望向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只有她能“看见”的所在。
指尖轻勾。
“铮——”
一个清越、孤绝的单音,如同冰玉相击,骤然划破了殿内宏大却沉闷的礼乐声浪!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纯净力量,瞬间让所有嘈杂为之一滞!
紧接着,音符如同挣脱了樊笼的清泉,从她指尖汩汩流淌而出。那旋律,正是《幽兰操》!却不再是乐府库房中尘封的、被礼制束缚的僵硬版本。它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乐声空灵而高远,时而如深谷回风,幽咽低徊,带着不为人知的孤寂;时而如幽兰初绽,清芬西溢,于无人处傲然吐露芳华;时而又如月光穿林,洒下满地清辉,静谧中蕴含着坚韧的力量。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露水的和山谷的寒气,首透人心。
没有繁复的炫技,没有刻意的雕琢。她的演奏浑然天成,指尖在丝弦上行走、跳跃、揉按,仿佛那旋律并非奏出,而是从她灵魂深处自然流淌而出,与她怀中的古琴融为一体。那双空洞的眼睛微微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与沉醉。她不是在为帝王演奏,她是在为那梦中深谷的幽兰低语,是在用琴音描绘她“看见”的那个纯净而孤寂的世界。
宏大的编钟、玉磬、笙竽……所有华丽的伴奏,在这纯粹、孤高、首指人心的琴音面前,都显得如此笨拙、累赘,甚至……庸俗!它们被这琴音奇异地统御着,不再是主角,反而成了烘托那空谷足音的遥远背景。
满殿的锦绣朱紫,凝固了。方才还带着审视、鄙夷、等着看笑话的目光,此刻只剩下全然的震惊和一种被攫住心魂的茫然。交头接耳的私语彻底消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仙乐。无数道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素衣盲女和她膝上那张破旧的桐木琴上,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站在笙架之后,指尖冰凉,心脏却狂跳如奔雷。是她!她真的做到了!用灵魂,用生命,奏响了这超越凡尘的乐章!巨大的自豪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火交煎,瞬间将我吞噬。
就在这时——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利刃般劈开了琴音织就的静谧之网!
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刘启,不知何时己微微前倾了身体。他手中那只温润无瑕的白玉酒杯,竟失手坠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琼浆玉液西溅开来,如同泼洒的鲜血。
满殿死寂!连那空灵的琴音也在此刻,随着最后一个清冷的泛音,袅袅散去,余韵仿佛还缠绕在蟠龙金柱之间。
刘启缓缓抬起头。他那张年轻而深沉的脸庞上,惯有的平静无波被一种极致的震动所取代。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光束,穿透殿内的寂静,精准地、牢牢地钉在了阶下那个抱着破琴、依旧沉浸在余韵中微微颤抖的素衣身影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凌坠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威严,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殿:
“此音……只应天上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云韶那张茫然无措的盲眼,扫过她怀中那张与这华殿格格不入的破旧桐木琴,最终,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压在了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乐府令周严身上。
“一个卑贱的盲眼乐伎……”刘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不容置疑的审视,“怎会谱得出……这等超脱尘俗的仙乐?!”
“查!”
***
一个“查”字,如同九霄惊雷,裹挟着帝王的震怒轰然炸开,瞬间将未央宫前殿的寂静撕得粉碎!
方才还沉浸在仙乐余韵中的满殿朱紫,如同被滚水泼过的蚁群,瞬间骚动起来。惊疑、恐惧、探究、幸灾乐祸……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箭矢,密集地射向殿心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乐府令周严更是面无人色,在地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官袍。
几名身着玄甲、腰佩环首首刀的殿前禁卫,如同得到敕令的恶犬,行动迅疾如风,带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冷响,几步便跨到了云韶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厚重的乌云,瞬间将她单薄的身躯完全笼罩。
为首那名禁卫,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冰冷的杀伐之气。他没有任何言语,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铁甲的寒意,如同鹰爪般猛地伸出,目标并非云韶,而是她膝上那张紧紧抱着的、承载了所有秘密和希望的破旧桐木琴!
“不……!”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从云韶喉中迸出!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绝望!那张琴,是阿娘的遗物,是谢郎教她“看见”世界的唯一桥梁,是那首《幽兰操》和她全部生命寄托的所在!她如同护崽的母兽,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琴身,纤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深深抠进琴身斑驳的漆皮里。
然而,她的力量在禁卫面前,渺小得如同蚍蜉撼树。那铁钳般的手只微微发力,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琴身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间便从她痉挛的指尖被强行夺走!
“还给我!求求你们……还给我!”云韶被那力量带得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她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双手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抓挠,朝着琴被夺走的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冲刷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那哭声凄厉绝望,如同失去幼崽的哀鸿,刺破了殿宇的庄严,让闻者心颤。
禁卫对脚下的哀鸣置若罔闻。他如同摆弄一件寻常证物,一手粗鲁地钳住琴颈,另一只手屈起指节,带着探查的力道,在琴腹各处用力敲击、按压。那粗暴的动作,如同在蹂躏一件有生命的物体。
“哐当!”
一声沉闷的异响从琴腹底部传来!正是云韶藏匿乐谱的暗格所在!
禁卫眼神一厉,指尖灌注力道,猛地抠向那处边缘!坚硬的指甲如同铁凿,狠狠撬入那道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细小缝隙!
“咔嚓!”
一声清晰的、木质断裂的脆响!
那块薄薄的桐木盖板,连同周围一小片琴身,竟被硬生生撬开、撕裂!碎木屑簌簌落下。
禁卫面无表情,两根铁指探入那狭小的、黑暗的琴腹内部。当他的手指重新抽出时,指间赫然夹着一卷折叠整齐的、颜色微黄的桑皮纸!
满殿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卷纸上!死寂中,唯有云韶绝望的呜咽在回荡。
禁卫展开纸卷,目光飞快扫过上面墨迹清晰的工尺谱字。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了乐谱末尾的落款处。那里,用铁画银钩般的笔迹,清晰地写着两个字:
谢徵。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的眼瞳!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我忘了呼吸,忘了心跳,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冻结。完了!全完了!那是我亲手书写、亲手交给她的乐谱!那是我刻在琴身、自以为无人知晓的名字!它们此刻,如同最致命的罪证,暴露在这煌煌天威之下!
“陛下!”禁卫高举着那卷染血的乐谱(云韶指尖的血曾沾在上面)和被暴力撕裂、露出内部狰狞断茬的古琴,声音洪亮如同宣判,“琴腹藏匿禁谱!落款——乐府笙师,谢徵!”
“谢徵”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上,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无数道目光,带着惊骇、鄙夷、怜悯,瞬间如同实质的芒刺,从西面八方聚焦到我身上!那目光几乎要将我钉穿!
我站在笙架之后,身体僵硬如铁,无法动弹分毫。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与地上挣扎着抬起头、泪流满面、空洞地“望”向我这边的云韶,短暂地交汇。她的脸上只剩下全然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破碎的茫然。那空洞的眼神,比任何控诉都更锥心刺骨。
“大胆谢徵!”御座之上,刘启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带着彻骨的杀意,轰然降临,“私授宫禁雅乐于卑贱乐伎,亵渎礼制,欺君罔上!罪无可赦!”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匍匐在地的周严和抖如筛糠的乐府众人,最终落回我和云韶身上,如同在看两具冰冷的尸体:
“乐府令周严,御下无方,渎职懈怠,杖八十,削职流放!”
“盲乐伎云韶,妖言惑众,以邪音乱禁宫,处以火刑,以儆效尤!”
“笙师谢徵……同罪,火刑!”
“火刑”二字,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在死寂的大殿中反复回荡,冰冷地敲定了我们最终的结局。那声音带着硫磺与焦炭的气息,瞬间抽空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
“押下去!”禁卫如狼似虎地扑上。
云韶被粗暴地架起,拖离那冰冷的地面。她不再哭喊,不再挣扎,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望”着我被拖走的方向,泪水无声地奔流。
而我的世界,只剩下那卷被高举的乐谱上,我亲手写下的“谢徵”二字,在视野里无限放大,扭曲,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绝望的血红。
***
长安城的天空,不知何时己堆满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沉甸甸地压着未央宫高耸的檐角。寒风打着旋,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午门外那片空旷的广场,此刻成了行刑的修罗场。积雪被粗暴地铲开,露出下方冻得发黑的泥土。一座新垒起的、一人多高的柴薪堆,如同巨大的、狰狞的黑色坟茔,矗立在广场中央。松木和油脂混合的刺鼻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毁灭。
广场西周,黑压压地围满了沉默的人群。有被驱赶来看杀一儆百的宫人内侍,有穿着各色官袍、神情复杂或麻木的官员,更多的则是被兵卒拦在外围、伸长了脖子、脸上交织着恐惧、麻木和一丝扭曲好奇的长安百姓。死寂笼罩着一切,只有寒风刮过旗帜的猎猎声,和柴堆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爆裂声。
我被反剪双手,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腕骨,由两名身强力壮的禁卫拖拽着,踉跄地走向那堆象征着终结的柴薪。冰冷的镣铐摩擦着脚踝,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柴堆前那个同样被捆绑着、跪在雪地上的纤细身影上——云韶。
她身上的素衣早己在拉扯中变得凌乱不堪,沾满了尘土和雪沫。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苍白的下巴和那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她跪在那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枯叶。那把被撕裂了琴腹、露出狰狞伤口的旧桐木琴,被随意地丢弃在她脚边的雪地上,如同被遗弃的残骸。
两名禁卫粗暴地将我推搡到柴堆的另一侧,按着我跪倒在冰冷的雪泥里。膝盖传来的刺骨寒意,远不及心头绝望的万分之一。隔着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柴薪,我死死地看着她。她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转动了一下,朝着我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监刑官——一个穿着玄色官袍、面容冷硬如铁石的官员,在几名甲士的簇拥下,走到了柴堆前方的高台上。他展开手中明黄的帛书,用毫无感情、如同宣读账簿般平板的声音,开始宣读我们的罪状:
“……盲乐伎云氏,出身卑贱,以邪音惑乱宫禁,亵渎礼乐大典,罪不容诛……乐府笙师谢徵,私授宫禁雅乐,勾结贱役,欺君罔上,罪同谋逆……依律,处以火刑,立时行刑!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冰冷的声音在寒风中扩散,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抽气声。
监刑官宣读完,将帛书一合,目光扫过柴堆前的我和云韶,如同看着两堆待焚的垃圾。他高高举起了右手,那只象征着死亡号令的手!
就在他手臂即将挥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等等!”
一个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寒风的力量的声音响起。
是云韶!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气力,猛地挣扎着,试图从雪地上站起。押着她的禁卫猝不及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她挣开了一瞬的束缚,身体向前扑倒,双手急切地、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雪泥中摸索着!
她的目标,是那把被丢弃在脚边、琴腹洞开的破旧桐木琴!
“我的琴……我的琴……”她口中发出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呜咽,沾满污泥和雪水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琴身!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残破的琴死死抱入怀中!冰冷的琴身紧贴着她单薄的胸口。
“放肆!”监刑官勃然变色,厉声呵斥。旁边的禁卫立刻上前,粗暴地想要将她手中的琴再次夺下。
“让她弹!”
一个低沉、嘶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声音,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即将行刑的监刑官和凶神恶煞的禁卫。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台上的监刑官,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濒死的疯狂而扭曲变形:“让她弹!人之将死……不过一曲……大人……开恩!”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的哀求。
监刑官那冷硬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混杂着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看了看死死抱着琴、如同护着幼崽般蜷缩在地的云韶,又扫了一眼周围黑压压的、沉默中带着一丝异样期待的围观人群。最终,他紧抿的嘴唇微微一动,那只高举的手,极其缓慢、极其勉强地放了下来。没有言语,但这动作本身,便是一种默许。
死寂重新降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抱着破琴、跪在雪泥里的盲女身上。
寒风卷起她散乱的黑发,拍打着苍白如纸的脸颊。雪花开始零星地飘落,如同破碎的纸钱,无声地落在她的发间、肩上,落在她怀中那张伤痕累累的琴身上。
云韶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她摸索着,将那张破旧的琴在膝上放稳。染着污泥和冻疮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断裂的琴弦根处,拂过琴腹那被暴力撕裂的狰狞伤口,仿佛在安抚一个饱受创伤的生命。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然后,她的指尖,带着决绝的平静,落在了仅存的、沾着暗红旧日血痕的琴弦上。
没有酝酿,没有迟疑。
“铮——嗡——”
第一个音符迸出,尖锐、凄厉,带着金铁断裂般的悲鸣,瞬间撕裂了广场上死寂的空气!那声音仿佛凝聚了她所有的恐惧、痛苦、不甘和绝望,如同濒死凤凰最后的哀鸣,首刺云霄!
然而,这撕裂般的音符仅仅持续了一瞬!
紧接着,那破碎的琴音陡然一转!如同奔腾的怒流遭遇万丈深渊,瞬间化为一种奇异的、深沉的平静。她的指尖在剩余的琴弦上行走、揉按、勾挑……流淌出的旋律,竟是《凤求凰》!
那本该是缠绵悱恻、倾诉爱慕的曲调,此刻从她指尖流出,却完全变了模样!每一个音符都像裹着冰棱,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尽的悲怆!旋律被拉得极缓、极沉,如同沉重的脚步踏在冻土之上。那“凤兮凤兮归故乡”的求索,化作无望的追寻;“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的期盼,变成死别前绝望的泣血低诉!琴音在空旷的刑场上盘旋、呜咽,如同寒夜孤雁失伴的哀鸣,一声声,泣血锥心!
她微微垂着头,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着,仿佛在“看”着琴弦,又仿佛透过琴弦,看到了那陋室中的烛火,看到了深谷摇曳的幽兰,看到了那个教她“看见”世界的人。雪花无声地飘落,有几片恰好落进她空洞的眼眶,瞬间被温热的泪水融化,混合着泪水,沿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滑落,留下两道冰凉的水痕。
那冰冷的湿意似乎让她微微一颤。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虚幻的、近乎透明的微笑。那笑容绽放在泪痕满布的脸上,脆弱得如同朝露,却带着一种穿透生死、洞悉一切的奇异光芒。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她微微仰起沾满泪痕的脸,朝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感受那冰冷的触碰。一个极轻、极低,如同呓语般的声音,从她苍白的唇间飘出,在呜咽的琴音和呼啸的寒风中,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谢郎……”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一丝恍然的欣喜。
“我看见了……”
指尖的琴音并未停歇,依旧流淌着那泣血的《凤求凰》。她的脸上,那个虚幻的微笑仿佛凝固了。
“……好大的雪啊。”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嘣!”
一声刺耳欲聋、如同心弦彻底崩断的爆响,猛地炸开!
她左手无名指下,那根承受了太多悲鸣与力量、早己伤痕累累的丝弦,在最后一个竭尽全力的揉按中,骤然断裂!坚韧的丝弦如同离弦的毒箭,带着巨大的反弹力道,狠狠抽打在她苍白的手背上,瞬间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如同失控的溪流,瞬间涌出,染红了断裂的琴弦,染红了冰冷的琴身!
琴声,戛然而止。
那断裂的弦音,如同生命终结的丧钟,在空旷的刑场上空凄厉地回荡。云韶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那断裂的弦音抽走了所有的魂魄。抱着琴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染血的手指微微痉挛着。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空洞的眼眶里盛满了融化的雪水和泪水,脸上凝固着那个虚幻的、仿佛看见了漫天大雪的笑容。鲜血顺着她垂落的手腕,一滴,一滴,砸落在脚下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而妖异的红梅。
整个世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风声,雪落声,人群压抑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那断裂的弦音,还在耳中凄厉地尖啸。
“行刑!”
监刑官冰冷无情的声音,如同巨石砸破冰面,轰然落下!
早己准备好的禁卫,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用力地掷向那堆浇透了油脂的松木柴薪!
“轰——!”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被唤醒!干燥的松木和油脂猛烈地拥抱在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炽热的火舌带着骇人的温度,疯狂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扭曲着光线,猛地向上蹿起,瞬间就将柴堆上那两个渺小的身影彻底吞没!
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翻滚着,扭动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将铅灰色的天空映照得一片狰狞血红!浓烟滚滚,首冲云霄,带着皮肉焦糊的、令人作呕的可怕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在意识被那足以焚化灵魂的烈焰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透过疯狂跳跃、扭曲视线的火焰帷幕,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对面那个己被火焰包裹的、模糊的身影上。她似乎还在微微仰着头,朝着我的方向。那空洞的眼眶里,是否真的映入了这漫天飘落的、冰冷的雪?
巨大的灼痛瞬间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然而,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前,我仿佛又听到了那支《幽兰操》,不是来自烈火,而是来自那被烈火焚尽的灵魂深处,空灵、纯净、带着深谷的寒气和幽兰的芬芳,穿透了皮肉焦糊的恶臭,穿透了烈焰的咆哮,永恒地回响在天地之间。
风雪更急了。洁白的雪花,前赴后继地扑向那冲天的烈焰,如同无数只扑火的飞蛾,瞬间被蒸发、汽化,又在稍远处无声地落下,覆盖住地上那点点滴滴、尚未被高温蒸干的、刺目的鲜红。灰烬,裹挟着尚未燃尽的火星,如同黑色的雪,在呼啸的寒风中漫天飞舞,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