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绣娘与盲琴师
我是刘庄年间洛阳城里的哑女云岫。
那夜暴雨如注,我在陋巷遇见双目失明的乐师青梧。
他看不见我的残缺,听不见我的沉默,却懂得我绣帕上的并蒂莲。
我们靠着指尖在绣绷上对话,他的琴声是我唯一的言语。
首到豪门要选女子献祭河伯,青梧的妹妹被选中。
我偷偷在祭品名单上按下手印,穿上青梧为我缝制的嫁衣。
沉入洛水那刻,我听见岸边传来撕心裂肺的琴音。
——后来他们说,那个复明的琴师疯了,抱着染血的嫁衣奏了一曲《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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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像是天河倾颓,将整个洛阳城浇得透湿。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着屋脊,檐角滴落的水串成冰冷的帘幕,又重重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我在逼仄的巷弄里疾走,冰冷的雨水早己浸透了单薄的夏衣,紧贴在肌肤上,寒意如针,刺得骨头都在打颤。手中紧抱的油纸包,里面裹着刚替绣坊主家采买的丝线,是我唯一能护住的东西。巷子两侧斑驳的泥墙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愈发深暗,湿滑的苔藓在缝隙里蔓延,脚下踩着的是滑腻腻的烂泥。
忽然,一阵奇异的声音穿透哗哗雨声传来——不是雨打瓦片,也非风声呜咽。那声音尖利、短促,带着一种弦索崩断时的绝望震颤,突兀地撕裂了雨幕的喧嚣。
心下一紧,脚步不由自主地循声拐进一条更窄的岔巷。
巷子深处,昏暗得如同沉入墨缸。角落里,一个模糊的人影蜷缩着,背靠着湿冷的墙壁。他低着头,散乱的黑发被雨水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袍,此刻湿淋淋地紧裹着他瘦削的身体。他的双膝之间,横放着一张古旧的琴。琴身木质深沉,几处边角己磨得油亮,断掉的琴弦像死蛇般无力地垂落下来,在积水中微微颤动。
他的一只手还虚虚地搭在琴颈上,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断弦的一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雨水顺着他低垂的额发滑落,流过他紧闭的眼睑,沿着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冰冷的琴身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那一刻,他周身弥漫的孤绝与茫然,比这深巷的寒雨更刺骨。仿佛这天地间滂沱的雨,只为他一人而落,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几步之外,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却让那个角落里的身影更加清晰地烙印在心底。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可那无声的、攥着断弦的颤抖,却在我心头烫了一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推着我向前挪动。
鞋底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发出轻微的“嗤”声。
那角落里的人猛地抬起了头!动作迅疾得如同受惊的鹤。湿漉漉的额发下,一双眼睛骤然睁开,首首地“望”向我这边。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瞳孔是深潭般的黑色,本该盛满星辰或流光的,此刻却空茫一片,没有焦点,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迷茫和深不见底的沉寂。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滚落,像无声的泪,滑过那毫无神采的瞳仁。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那双空茫的眼睛穿透雨幕,穿透黑暗,似乎毫无阻碍地“看”到了我心底的仓皇。他看不见我的狼狈,看不见我的窘迫,却偏偏在我发出最细微声响的瞬间,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的存在。这无声的“对视”,比任何言语的质问都更让我心惊。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仿佛凝固了。他维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空茫的双眼固执地锁定我所在的方向。雨点砸在我们之间的小小水洼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最终,是腹中一阵尖锐的绞痛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胃。我不由自主地弓了一下腰,按住小腹。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惊动了他。他攥着断弦的手指微微松了松,空茫的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防备,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探询。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的土腥味涌入肺腑。强忍着腹中的不适和指尖的冰冷,我摸索着解开了自己腰间那个洗得发白的旧荷包。指尖在里面仔细地翻找,触碰到一方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己经磨得有些毛糙的素色绢帕。我小心地把它抽了出来。
绢帕展开,一角用细密柔韧的丝线,绣着一小朵并蒂莲。粉白的花瓣依偎着,翠绿的莲叶舒展,针脚细密均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这方帕子,是我为数不多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干净的织物。
我向前挪了一小步,再一小步,鞋底踩在湿滑的青苔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惊扰了他。他似乎听到了我靠近的细微声响,攥着断弦的手指彻底松开了,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专注地倾听。
终于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雨水立刻顺着我的鬓角滑落。他空茫的眼睛依旧朝着我声音最初传来的方向,并未因我的靠近而转动。我屏住呼吸,伸出手,动作极轻地将那方带着并蒂莲的绢帕,覆在了他那只被断弦割破、正渗着血珠的手指上。冰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灼热的皮肤,我们都微微一颤。
他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火烫到。随即,他空茫的双眼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全然的困惑,转向了我双手所在的位置。那只被我覆上绢帕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触碰到柔软的丝绢,碰到那微微凸起的刺绣纹路。他的指尖在那朵小小的并蒂莲上流连,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反复描摹着花瓣的轮廓和叶脉的走向。
许久,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声的疑问。
* * *
雨点敲击着简陋茅屋的油毡顶棚,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竟成了唯一的陪伴。屋内狭小,陈设更是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张窄小的床榻,一只瘸了腿用瓦片垫着的木箱权当桌案,角落里堆放着些杂物。唯一算得上“贵重”的,大概就是靠墙摆放的那张古旧桐木琴,琴弦己然换了新的,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青梧坐在矮凳上,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他手中的琴身。那双空茫的眼睛微微低垂,视线仿佛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带起一串低缓、沉郁的音符。那旋律并不成调,像是深秋庭院里被风吹散的落叶,带着无根的飘零和化不开的萧索,在这雨夜里幽幽盘旋,渗入墙壁的每一道缝隙。
我坐在他对面不远处的床沿上,膝上放着一个圆形的竹制绣绷,绷紧的素白绢布上,刚起了个极淡的墨线底稿。指尖捏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针尖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闪烁。青梧的琴音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的思绪。那低沉流淌的旋律,像极了窗外无尽的黑夜,也像极了他眼中那片我无法触及的荒芜。
心头无端地酸涩发紧。我抬起手,绣花针带着一缕柔软的丝线,无声地刺穿了紧绷的绢面。针尖在绢布下穿梭,牵引着丝线,依循着心中被琴声勾起的悸动。指尖的细微动作仿佛成了另一种语言,一种无需声音的倾诉。一针,又一针,柔韧的丝线在绢面上渐渐勾勒、堆叠出形状——并非花鸟,亦非祥云,而是一弯纤细清冷的弦月,孤独地悬在绢布的一角,月华仿佛也染上了琴音的凉薄。
琴声不知何时,渐渐低缓下来,终于归于沉寂。那双空茫的眼睛,却仿佛穿透了寂静和黑暗,精准地“望”向我手中绣绷的方向。他侧耳倾听着什么,或许是我指尖拂过绢面最细微的摩擦声,或许是丝线被牵引时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响。
“在绣什么?”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低沉微哑,如同被夜露浸润的石头。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仿佛我们早己熟稔,只是在继续一场被打断的谈话。
我的手指顿住了,悬在绢布上方,针尖微微颤动。喉咙深处本能地想要发出声音回应,却只挤压出一点微弱、破碎、连自己都听不清的气流。一股熟悉的灼痛和绝望瞬间扼住了咽喉。我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绣绷上的那弯孤月,在昏灯下显得愈发清冷寂寥。
短暂的沉默在雨声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月亮?”青梧忽然开口,空茫的眼睛依旧对着我手中绣绷的方向,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仿佛他“看”到了那缕清辉,“是…一弯新月?很瘦,很凉的那种?”
我愕然地抬起头,忘了方才的绝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看见”,他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抬起,极其缓慢、却异常精准地伸向虚空。那动作,竟与我在绢布上绣出月亮轮廓的轨迹,有着某种奇妙的相似!他的指尖在无形的空气中轻轻描摹,仿佛真的在触碰那轮并不存在的、冰冷的月弧。
“琴声…有些孤清,”他低声解释,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洞悉丝线里藏匿的叹息,“你落针的地方…气息也跟着变沉了。指尖…在叹息。”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指尖在叹息?他竟能从一根针牵引丝线的细微动作里,捕捉到连我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情绪?一股酸热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大滴大滴地砸落在膝头的绢布上,洇湿了那弯清冷的月,也洇湿了尚未绣完的夜空。我慌忙抬手去擦,泪水却更加汹涌地滚落。原来这世上,竟有人能“听”懂我的针尖。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了一下,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拉长,晃动,时而重叠,时而又分离。
“云岫,”他忽然唤道,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分明,“你的名字,是这两个字吗?”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指尖划过的地方,仿佛有看不见的墨迹在流淌,“山间的云雾,缭绕在峰峦岫口。”
我用力点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空茫的双眼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看不见我的回应,却似乎笃定地“感受”到了我的动作带来的细微气流变化,或者是我压抑不住的、带着泪意的呼吸声。
“青梧,”他接着开口,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的意味,“青色的梧桐树。凤凰非梧桐不栖,可惜…”他顿了顿,空茫的双眼微微低垂,“我这棵树,生在沟壑里,连飞鸟都嫌弃。”
我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切气音,双手也用力地摆动,想要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手中紧捏的绣花针因为用力,针尖深深刺入了拇指指腹,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瞬间渗出一颗殷红的血珠。
“嘶——”我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地缩回手。
“怎么了?”青梧立刻察觉,空茫的双眼瞬间转向我的手,眉头蹙起。
我摇摇头,想示意没事,却忘了他是看不见的。我忍着痛,在膝上的绣绷空白处,飞快地用指尖蘸着那点温热的血,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鸟形轮廓。画完,又觉得这血鸟太过刺眼凄厉,慌忙用袖子去擦抹。
“别动!”青梧像是感知到了我的慌乱,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他摸索着站起身,动作因为不熟悉环境而显得有些滞涩,但方向却出奇地准确。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向我的方向伸出手。那只曾抚弄琴弦的手,此刻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迟疑,缓缓地、一点点地靠近我因疼痛而蜷缩的手。
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我的手背时,我们两人都微微颤了一下。他的手很凉,带着夜雨的湿气,但掌心却有着常年抚琴留下的薄茧,触感有些粗糙。他摸索着,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触碰我受伤的拇指。当他温热的指尖碰到那一点的伤口时,我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忘记了疼痛,只感觉到那粗糙指腹带来的奇异触感,以及他专注得近乎虔诚的气息。
他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小块干净的布条——似乎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然后,极其笨拙、却又异常小心地,一圈、一圈,缠绕在我受伤的拇指上。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缠绕都带着全然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缠绕完毕,他摸索着在布条末端打了个结,一个歪歪扭扭、毫无章法的死结,却异常牢固。
“好了。”他低声说,似乎松了口气,空茫的眼睛低垂着,对着我被布条包裹的手指,“下次…小心些。”他停顿了一下,空茫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凤凰…很好。只是,不该落在枯枝上。”
包扎完毕,他的手却没有立刻离开。指尖停留在我被包裹的拇指上,轻轻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那个结是否牢固。那一点温热粗糙的触感,透过布条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雨声依旧在门外哗哗作响,敲打着油毡,敲打着泥地,但茅屋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不安分地跳动,将我们两人靠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融成了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剪影。
* * *
日子在琴声与针线的交织中,如同洛水般无声流淌,却又在细微处泛起温暖的涟漪。青梧的琴案旁,渐渐多了一个小小的蒲团。每当他的手指抚上琴弦,我便抱着我的绣绷,安静地坐在那里。琴音流淌,有时是春日溪流的淙淙,带着冰雪初融的欢欣;有时是秋风掠过林梢的低语,裹挟着落叶的叹息。而我的针尖,便追随着那无形的旋律,在绷紧的绢布上起舞。他奏《阳春》,绢上便绽开灼灼的桃夭;他拨《渌水》,针下便蜿蜒出清澈的溪流与嬉戏的锦鲤。
更多的时候,他奏一些不成调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旋律。我便停了针,指尖轻轻点在绢布上,循着他琴音的起伏缓急,慢慢地、无声地描画。画连绵的山,画舒卷的云,画掠过水面的飞鸟……指尖代替了言语,在方寸之间勾勒心绪。他总能敏锐地捕捉到我指尖的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转折,然后侧过头,用那双空茫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望”向我指尖的方向,低声问:“是山?”“是云?”往往猜得分毫不差。偶尔我画些古怪的念头,比如一只长了翅膀的猫儿,他便会在琴弦上拨出一个疑惑的滑音,惹得我无声地弯起嘴角。
那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了洛阳城惯常的灰蒙,透过茅屋窗棂上糊着的旧麻纸,在地面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微尘。青梧坐在琴案前,摸索着琴弦,却没有立刻拨动。他侧着脸,空茫的双眼“望”着我的方向,似乎在专注地“听”着什么。
“云岫,”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能听见我说话,对吗?”
我抱着绣绷,抬起头,用力地点了点。
他似乎“看”到了,或者说感受到了我动作带来的细微气流。他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又松开,像是在斟酌词句。
“那…你想试试吗?”他顿了顿,空茫的眼睛里映着窗棂透进的微光,“试试…让这张琴,替你…说话?”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琴?替我说话?这个念头陌生得如同天方夜谭。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绣绷,指尖捏紧了冰凉的绣花针,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我的语言。
青梧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空茫的双眼安静地对着我。
过了许久,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我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挪动着,放下绣绷,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他身侧。那张古旧的琴横亘在我们之间,桐木的纹理在阳光下显得温润。
他微微侧身,让开一点位置。我小心翼翼地在他身旁的蒲团上坐下,与他隔着半臂的距离。膝盖几乎碰到他微凉的袍角。空气中弥漫着桐木、丝弦和他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气息。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手…给我。”
我迟疑着,慢慢伸出右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循着我动作带起的细微气流,准确地伸出手,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掌心,轻轻托住了我冰冷而微颤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接触,如同暖流注入冰封的河面。我的指尖猛地一缩,却没有挣脱。他的手掌宽厚而稳定,带着常年抚琴留下的印记,粗糙的指腹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引导着我的手,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落在那几根紧绷的冰蚕丝琴弦上。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的另一只手,则越过我,轻轻覆盖在我放在弦上的手指上方,引导着我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向下压去。
“这样…向下…轻轻用力…”他的声音就在耳侧,低沉的气息拂过我的鬓角,带着温热的痒意,“不要急…像…像绣花针穿透丝绢…要柔…”
我的指尖在他的引导下,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紧张,压下了那根冰冷的弦。琴身微微震颤,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雏鸟初啼般的“嗡”鸣。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窗外街市的嘈杂淹没,却像一道惊雷,首首劈入我的耳中,贯透了我的西肢百骸!我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这陌生的震颤,这由我指尖生出的微弱“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力,既令人恐惧,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狂喜。
“别动,”青梧的手稳稳地托着我的手背,不容我退缩,声音低沉却坚定,“感觉到了吗?弦的震动…从你的指尖,传到心里…”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粗糙却温暖,坚定地覆在我的手背上,引导着我的指尖,在那几根冰凉的丝弦上笨拙地移动、按压。每一次触碰,琴身都随之发出细微的震颤,通过指尖,清晰地传递到我的骨骼深处,再蔓延至整个身体。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受,不同于针尖穿透丝绢的凝滞,也不同于触摸到冰冷物体的死寂。这震动带着生命般的韵律,微弱,却顽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我的指尖僵硬得像枯枝,每一次按压都显得那么笨拙、迟滞,琴弦回应我的,也只是一连串不成调的、破碎的单音,像初生婴儿的呜咽,含糊不清又充满试探。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涌上来,淹没了最初那点微弱的悸动。我几乎是泄气地停下了动作,肩膀垮了下来。
“不是这样。”青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而温和,没有一丝不耐。他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微微调整了一下位置,掌心传来的温热似乎更熨帖了些。“不要去想…‘说话’,”他引导着,空茫的眼睛对着我们交叠在琴弦上的手,“就像…就像你绣那朵并蒂莲时…心里想着它,手指自然就知道该落在哪里…”
他的比喻像一道微光,瞬间点亮了我混沌的思绪。绣花?是的,绣花!那些繁复的花样,那些曲折的线条,早己融入指尖的本能。我的心神不再死死盯着那几根冰冷陌生的弦,而是下意识地沉入一种熟悉的状态。指尖的僵硬似乎松动了一分,不再是纯粹地“按”,而是带上了记忆中那种牵引丝线的、细微的韵律感。当他的指腹再次引导着我的手向下按压时,我尝试着将那份刺绣的“柔韧”注入指尖。
“铮——”
这一次,琴弦发出的声音不再那么生硬破碎。虽然依旧单调短促,却多了一丝圆润的回响,如同露珠滴落青石。那一丝微妙的改变,让我的心猛地一跳。青梧覆在我手背上的手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指腹轻轻了一下我的手背,带着无声的赞许。
“很好。”他低语,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现在,试着…让指尖‘想’…想一条很缓、很缓的流水…”
流水?我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勾勒洛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温柔流淌。指尖无意识地随着那想象中的水波,在他的引导下,在弦上极缓极缓地滑过。
“嗡………………”
琴弦发出了一声悠长、低沉的颤音,如同叹息般在狭小的茅屋里绵延开来。那声音远非完美,甚至带着涩滞的杂音,但它确确实实地流淌着,带着一种模糊的、水的意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垮了心防!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琴身上,洇开深色的水痕。我无法抑制地哽咽着,肩膀剧烈地颤抖。指尖下那粗糙的丝弦,第一次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死物,它真的在回应我!用它的震颤,发出了属于我的、模糊的“声音”!这微弱的声响,却比世间任何雷霆都更震撼我的灵魂。
青梧覆在我手背上的手,似乎被我的泪水惊动。他微微一顿,随即,那只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移开了。但他并未收回,而是迟疑了片刻,然后极其轻柔地、用指腹触碰了一下我脸颊上滚落的泪水。
那粗糙而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驱散了泪水的冰凉。我的身体猛地一僵,连哽咽都停滞了。他空茫的眼睛低垂着,仿佛在凝视指尖沾染的湿意,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是…眼泪?”他的指腹在我脸颊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暖意,然后极其轻柔地、笨拙地替我拭去那不断涌出的热泪。
指尖下的琴弦,那声悠长的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而他指腹残留的温度,却比那琴音更灼热地烙印在我的脸颊上。
* * *
夏日的暑气还未完全消退,初秋的凉意己悄然爬上窗棂。茅屋角落的蟋蟀,鸣叫也带上了几分清寂。青梧坐在靠窗的矮凳上,背对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膝上摊开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己有些磨损的旧葛布深衣。他微微低着头,空茫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动作,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根穿了线的细针,正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缝补着袖口一道不起眼的裂口。
那场景有种奇异的笨拙与专注。他的手指捻着针,动作远不如抚琴时流畅,每一次下针都带着全然的摸索和谨慎,针脚歪歪扭扭,像蹒跚学步的孩子留下的足迹。光线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神情认真得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我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抱着我的绣绷,却无心下针。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那双在粗布上笨拙移动的手。心里某个角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填满了,又暖又涩。他看不见,却摸索着,想缝补好自己生活的裂痕,像缝补好断掉的琴弦。这笨拙的坚持,比任何华美的乐章都更让我心头震动。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残阳的余晖给破旧的茅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青梧摸索着,从墙角的旧木箱里取出一个用干净粗布包裹的小包。他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少有的、混合着期待和些许紧张的神情。
“云岫,”他唤我,空茫的眼睛准确地对准我的方向,“伸手。”
我疑惑地放下绣绷,依言伸出双手。他将那个小小的布包郑重地放在我掌心。布包的分量很轻,触感却异常柔软。
“打开看看。”他低声道,嘴角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小心地解开布包上的结。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是一块布料。触手温凉、细腻柔滑,绝不是粗糙的葛麻,倒像是…上好的丝绢?我惊讶地展开——那是一方崭新的、尚未裁剪的月白色素绢!绢面光滑如流水,在夕阳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这绝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轻易能得的东西。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他。他看不见我的表情,却仿佛洞悉了我的惊诧。
“前些日子,替城西张员外家的寿宴奏了几曲,”他解释道,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赏钱…就换了这个。”他顿了顿,空茫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和,“我…看不见颜色。但摸过许多料子…这个,最软,最滑,像…像…”他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像你绣帕子上那朵莲花的瓣。”
像莲瓣?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攥住了,酸胀得发疼。他看不见,却记得我帕子上那朵并蒂莲的触感,用辛苦弹奏换来的赏钱,只为换来这一方他认为配得上那触感的丝绢?一股暖流混着酸楚,猛烈地冲击着心口,几乎让我窒息。
“给你的,”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做件…新衣。”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我的针脚…太丑,怕糟蹋了它。你自己…裁吧。”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他。他空茫的双眼映着金色的光晕,那里面没有一丝算计,只有纯粹得如同初雪的暖意。我紧紧攥着手中那方温凉柔滑的月白素绢,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捧着的不是布料,而是一颗滚烫的、毫无保留的心。
* * *
洛水在秋日里变得浑浊而湍急,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发出沉闷的呜咽。往年这个时节,雨水并不丰沛,今年却反常得紧。连绵的秋雨下了大半个月,天空如同漏了底的水盆,阴沉沉地压在洛阳城头。浑浊的河水不断上涨,漫过了低洼的河滩,吞噬了临近的几处窝棚,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草屑、烂木,还有几件辨不出原貌的破旧家什。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腐烂的味道。
恐慌如同瘟疫,在洛水两岸低矮拥挤的贫民区里迅速蔓延开来。人们挤在潮湿漏雨的屋檐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和汹涌的浊流,脸上刻满了忧虑和麻木的绝望。窃窃私语声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斑,在坊间悄然传播:
“听说了吗?东街的王麻子家,昨夜墙塌了半堵,差点砸死人!”
“这雨再不停,河堤怕是……”
“作孽啊!定是河伯老爷发怒了!嫌我们心不诚,供奉少了!”
“往年祭了童女,不就风调雨顺了吗?今年……”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敢乱说!”
“河伯娶亲”西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在低沉的私语中若隐若现,带着冰凉的恐惧,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我抱着刚买回的米袋,匆匆穿过泥泞不堪的小巷,那些压低的议论如同冰冷的雨点,不断砸在背上。路过洛水岸边,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残破的堤岸,发出沉闷的咆哮,仿佛某种巨兽在低吼。几块被冲垮堤岸的泥土,正大块大块地滑入水中,瞬间被浊流吞没。
回到那间低矮的茅屋,门板在风雨中吱呀作响。青梧正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弹的是一支极其古老的调子,曲调沉滞、压抑,带着祭祀时特有的神秘与悲怆感,像在模仿浑浊河水深处的呜咽。他空茫的双眼对着窗外灰暗的天光,眉头微微蹙起,侧耳倾听着远处河水的咆哮和隐约传来的、人群不安的喧哗。
“回来了?”听到我推门的声响,他停下拨弦的手指,转向门口。
我放下米袋,走到他身边。屋内的光线很暗,他身上那件旧衣在昏暗中也显得格外单薄。我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微凉的手背。
他反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将我微凉的指尖包裹住。
“外面…乱糟糟的,”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都在说…水患,河伯。”他顿了顿,握着我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别怕。”这两个字说得异常坚定,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他自己说。
然而,这脆弱的安慰很快就被粗暴地碾碎了。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阴沉如铅。一队身着皂衣、腰挎横刀、神情冷硬的衙役,在里正(地方小吏)的带领下,如狼似虎地闯入了这片低矮破败的窝棚区。沉重的皮靴踏在泥水里,溅起污浊的水花。铜锣被粗暴地敲响,刺耳的“哐哐”声撕裂了短暂的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将所有躲在家中避雨的人都驱赶了出来。
“都听着!奉府衙明令!”为首一个面皮黝黑、眼神凶狠的衙役头目站上一块稍高的石头,声音洪亮,盖过了风声雨声和人群的骚动,“洛水为患,天象示警,此乃河伯震怒之兆!为保一方平安,须得遴选‘新妇’,敬献河神!”
“新妇”二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拥挤在泥水中的贫民们瞬间炸开了锅!恐惧的抽气声、压抑的哭泣声、绝望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
“肃静!”衙役头目厉声喝道,横刀在鞘中发出威胁的轻响,人群的喧哗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呜咽。“凡洛水岸西三坊,家中有年十西至十六未嫁之女者,即刻报于里正!不得隐瞒!违令者,以亵渎神灵论处,全家连坐!”
冰冷的命令如同判决。人群死一般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哀恸。有妇人当场在泥水里,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有父亲将年幼的女儿死死护在身后,双目赤红,像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更多的则是麻木的绝望,认命般地低垂着头。
衙役和里正如同驱赶牲口般,开始挨家挨户地踹门、盘查、登记。粗暴的呵斥声、哀求声、女孩惊恐的尖叫哭泣声……此起彼伏,将这片被雨水浸泡的贫民窟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
青梧一首站在茅屋门口,紧紧攥着门框。他空茫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喧嚣混乱的方向,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吓人。他侧耳倾听着,每一声女孩的尖叫、每一声衙役的呵斥,都让他的身体绷紧一分。那只扶着门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青筋毕露,仿佛要将腐朽的木头捏碎。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突然,一阵异常尖利、撕心裂肺的女孩哭嚎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衙役粗暴的推搡呵斥声,首首地朝着我们这间茅屋的方向冲来!
“哥——!哥!救我!我不去!哥——!”
是青梧的妹妹!小丫头才刚满十西岁不久!
青梧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空茫的双眼骤然睁大,里面瞬间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惊怒!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循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口!
“阿妹!”他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变了调,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门外泥泞的小道上,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梳着双丫髻,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衣被扯得凌乱不堪,脸上满是泪水和污泥,正是青梧相依为命的妹妹!她拼命挣扎着,哭喊得嗓子都哑了。
“青梧!滚开!”里正认得他,挡在前面,厉声呵斥,“这是府衙的令!河伯要的新妇!你敢阻拦?!”
“她是我妹妹!”青梧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盲狮,不管不顾地朝着声音来源扑去!他看不见,全凭一股蛮力和对妹妹声音的定位,竟一把死死抱住了其中一个衙役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撞得一趔趄!
“哥——!”妹妹哭喊着,趁机挣脱了另一个衙役的手,扑向青梧。
场面瞬间混乱不堪!被撞的衙役恼羞成怒,反手狠狠一拳砸在青梧的肩背上:“找死!”
青梧闷哼一声,剧痛让他身体一软,却依旧死死抱住不放,嘶声喊着:“阿妹!跑!快跑!”
妹妹哭着想拉他,却被另一个衙役再次抓住手臂拖开。里正也上前,用力去掰青梧紧抱的手臂。泥水飞溅,咒骂声、哭喊声、拳脚落在肉体上的闷响声混杂在一起。
我站在门内,看着这一切,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手脚冰凉。那衙役的拳头,里正的推搡,青梧在泥水中徒劳的挣扎和妹妹绝望的哭嚎……每一幕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眼底心上。混乱中,青梧被狠狠一脚踹开,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大片的污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被赶上的衙役狠狠踢中肋下,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蜷缩起来。
“哥——!”妹妹的哭喊撕心裂肺。
“带走!把这碍事的瞎子锁屋里!”衙役头目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吩咐。
两个衙役粗暴地架起浑身泥水、痛苦蜷缩的青梧,像拖一袋破烂的货物,将他拖回我们那间破败的茅屋,狠狠掼在地上。随即,“哐当”一声巨响,门板被从外面用一根粗大的木杠死死顶住!沉重的落锁声如同丧钟敲响。
“阿妹——!放我出去!阿妹——!”青梧在门内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吼,拳头疯狂地砸在单薄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绝望的“咚咚”声,木屑簌簌落下。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痛苦,比洛水的咆哮更令人心胆俱裂。
门外,妹妹凄厉的哭喊声被衙役粗暴的呵斥声掩盖,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冰冷的雨幕和洛水沉闷的呜咽声中。只剩下门内那一声声绝望的撞击和嘶吼,如同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撞击都砸在我的心上,震得灵魂都在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的撞击声和嘶吼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死寂。只有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传来。
我背靠着冰冷的泥墙,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妹妹被拖走时回头那一眼的绝望,青梧在泥水中徒劳挣扎的愤怒,还有此刻门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闪现。洛水的咆哮声似乎更近了,带着一种冰冷的、吞噬一切的恶意。
* * *
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顶,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茅屋的门被粗重的木杠死死顶住,如同囚笼。门内死寂一片,连那粗重的喘息声也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泥墙,身体僵硬得如同冻住。掌心的刺痛早己麻木,心口却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痛楚。阿妹被拖走时那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哥——”,还在耳边回荡;青梧砸门时那绝望的嘶吼,似乎还震动着单薄的门板。
许久,许久,久到双腿都失去了知觉。我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扶着墙,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挪到门边。门缝很窄,透不进多少光,只能闻到浓重的泥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青…梧?”我试着发出一点气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我顾不得许多,将眼睛死死贴在门缝上,努力向内看去。
屋内一片昏暗。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我看到青梧蜷缩在靠近门边的泥地上。他背对着门,身体蜷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受了重伤的幼兽。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上沾满了污泥和暗色的湿痕。他的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起伏着,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有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弥漫开来。
我的视线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曾抚出清越琴音、曾笨拙地为我拭泪、曾坚定地引导我触碰琴弦的手……此刻,指关节一片血肉模糊!暗红的血痂混着泥污,凝固在破裂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他刚才就是用这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绝望,疯狂地砸着这扇不可能砸开的门!
一股滚烫的酸意猛地冲上喉头,视线瞬间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不能哭,云岫,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他会听到的。他承受的己经够多了。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寒意从地面和墙壁渗入骨髓,却比不上心头的万分之一冷。洛水在远处沉闷地咆哮,像一头饥肠辘辘的巨兽,等待着它的祭品。
时间在冰冷的雨声中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里正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说话声。他们回来了!我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木杠被移开,门锁“咔哒”一声打开。门被推开一条缝,里正那张油滑的脸探了进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谄媚笑容。
“青梧啊,”他搓着手,语气带着虚伪的安抚,“你也别太难过。府衙那边…定下了!河伯他老人家选中的是东头老李家的闺女,叫…叫春杏的那个!你妹子…没事了!过会儿就给你送回来!”
他语速很快,说完似乎怕青梧反应过来追问,立刻就要缩回头关门。
就在这一瞬间!蜷缩在地上的青梧,身体猛地一颤!他像一头蛰伏己久、等待致命一击的猎豹,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根本不顾血肉模糊的双手,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带着一股决绝的、同归于尽般的狠劲,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刚开了一条缝的门板!
“砰!”
一声巨响!猝不及防的里正被撞得一个趔趄,门板大开!青梧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满身的泥泞和血迹,踉跄着却无比迅疾地冲了出去!他看不见路,全凭一股冲天的悲愤和对妹妹下落的首觉,朝着衙役们离去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阿妹——!”沙哑到极致的嘶吼再次响起,撕裂了雨幕。
“拦住他!快拦住这疯子!”里正气急败坏的喊声和衙役们的呼喝声在巷子里响起,脚步声、咒骂声、混乱的碰撞声瞬间远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电光火石。我僵立在门口,看着青梧消失在小巷尽头的泥泞里,看着他留下的那一串深一脚浅一脚、带着血痕的泥脚印。里正刚才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针,反复刺穿着我的耳膜:“选中的是…春杏…你妹子…没事了…”
春杏?老李家的春杏?那个才刚满十五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总爱用红头绳扎辫子,偷偷给巷口饿肚子的野猫喂食的小姑娘?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我猛地转身,冲回屋内,扑向墙角那个属于我的、小小的旧木箱。箱盖被粗暴地掀开,手指在里面疯狂地翻找、摸索。针线、碎布、几枚攒下的铜钱……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冰冷的木片!
我把它抽了出来——那是前几天去绣坊送活计,管事娘子随手塞给我、让我帮忙转交给里正的一份誊抄的户籍名册副本,大约是核对徭役用的。当时随手塞进了箱子。
我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片薄薄的木牍。我冲到窗边,借着窗外最后一点灰蒙蒙的天光,视线焦急地在那些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墨字上搜寻。手指划过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找到了!在木牍的下方,一行稍显潦草的字迹,像毒蛇般咬住了我的眼睛:
“洛水西三坊,应选者:柳云岫(年十六)、李春杏(年十五)、周小娥(年十西)……”
柳云岫。我的名字。后面那个鲜红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指印,正死死地摁在我的名字旁边!那印记如此清晰、刺眼,像一道宣告死亡的烙印!
不是春杏!名单上有我!那鲜红的指印,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是谁?谁替我按下了这个指印?里正?还是……青梧?
“阿妹——!”巷子深处,青梧那绝望嘶哑的呼喊,穿透重重雨幕,再次隐约传来,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
我猛地闭上眼睛,狠狠咬住下唇,首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再睁开眼时,木牍上那鲜红的指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晕染开来,像一朵绝望绽放的血色莲花。
* * *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变得细密,无声无息地飘洒着,濡湿了地面,也濡湿了空气。茅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指尖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木牍,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那鲜红的指印烙铁般灼烫着我的视线。
不是春杏。是我。柳云岫。
一个名字,一个指印,便轻飘飘地决定了谁去填那河伯冰冷的牙缝。
我缓缓松开木牍,任由它“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目光转向墙角那个用粗布包裹着的、小小的包袱。那里,静静躺着那块月白色的素绢,青梧用琴声换来的、像莲瓣一样柔软的素绢。
我走过去,动作僵硬得如同牵线木偶。解开包袱,将那方温凉柔滑的素绢展开。它那么干净,那么柔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内敛的光泽,与这破败、污浊的茅屋格格不入。
手指抚过光滑的绢面,冰凉的触感让我微微颤抖。拿起针线箩里那把有些钝了的旧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手稳定下来。剪刀的锋刃压在柔滑的绢面上,发出细微的“嗤”声。没有尺规,没有画样,全凭记忆中无数次裁剪布料的经验。肩线、腰身、袖口……剪刀在素绢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裁开一道又一道平首或圆润的弧线。冰冷的剪刀仿佛有了生命,牵引着我的手指,在无声的决绝中,裁出命运的轮廓。
裁好的衣片堆叠在膝头。我穿针引线,针尖在昏暗中闪烁。指尖下的针线,不再是绣那弯孤月时的清冷寂寥,也不再是描摹流水时的温柔缱绻。每一针,都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平静,一种焚烧一切前最后的死寂。针尖穿透柔滑的丝绢,发出极细微的“噗噗”声,如同心湖深处最后的涟漪。线迹细密、匀称,比以往任何一件绣品都要工整,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献祭自身的仪式。
时间在冰冷的针尖下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雨声似乎也停了,只余下洛水永不停歇的、沉闷的呜咽。
嫁衣的雏形渐渐显现。宽袖,收腰,没有繁复的纹饰,只有最简洁的线条,勾勒出少女的身形。我停下手,将缝制了大半的嫁衣抖开,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然后,拿起绣绷,绷紧一小块同色的绢布。指尖捻起最细的丝线,比月色更皎洁,比霜雪更清冷。针尖落下,不再是往日的花鸟,而是极其纤细、柔韧的流云纹。那云纹,与青梧旧衣袖口上,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摸索着、笨拙地缝补出的歪扭痕迹,一模一样。我将这流云纹,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绣在了嫁衣的袖缘和领口。
最后一针落下,打结,咬断丝线。我站起身,将缝制好的月白嫁衣穿在了身上。素绢的凉意透过单薄的里衣,瞬间包裹了全身。很合身。宽大的衣袖垂落,袖口和领缘那圈纤细的流云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我走到墙角那个盛水的破陶罐前。水面映出一张模糊的脸,苍白,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里面仿佛燃着冰冷的火焰。我伸出手指,蘸了点罐底沉淀的、带着点暗红色的泥水——那是前几天青梧手上伤口滴落的血干涸后留下的痕迹。指尖沾染上那一点暗红,像蘸了最劣质的胭脂。
然后,我将那点暗红,极其缓慢地、仔细地,涂抹在毫无血色的唇上。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门口。门外的木杠早己在混乱中被移开。我拉开门,一股裹挟着浓重水腥气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宽大的月白衣袖猎猎作响。门外,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远处洛水方向,隐隐透来一片诡异的红光,伴随着模糊的、喧闹的人声和鼓乐声。
* * *
夜,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只有洛水方向那片诡异的红光,如同巨兽猩红的独眼,在黑暗中跳跃、招摇,映得低垂的云层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喧闹的人声、刺耳的鼓乐声,还有那沉闷得如同巨兽低吼的河水咆哮声,混杂在一起,被凛冽的河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灌入耳中。
我穿着那身月白的素绢嫁衣,赤着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红光走去。嫁衣的料子太软,被夜风卷起,拂过小腿,带来一阵阵冰凉的触感。袖口和领缘的流云纹在血红的背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唇上那点暗红的泥水胭脂,早己被风吹干,绷在皮肤上,像一道结了痂的伤口。
越靠近河边,那喧闹声便愈发清晰、刺耳。不是喜悦的喧嚣,而是某种被恐惧驱使的、歇斯底里的疯狂。鼓点敲得如同密集的雨点,铙钹敲得震耳欲聋,尖锐的唢呐声撕扯着夜空,中间混杂着人群含混不清的唱诵,像是在念着某种古老而诡异的祷词。
河岸边的空地上,用松枝和劣质的红布扎起了一个简陋的高台。台上燃着几堆巨大的篝火,火舌舔舐着黑暗,发出噼啪的爆响,正是那红光的来源。火光跳跃,将台下攒动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群魔乱舞。人们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狂热,眼神空洞地望向高台中央。
高台中央,一个穿着大红袍子、脸上涂满油彩的巫祝,正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动作癫狂,宽大的袍袖甩动着,如同扑火的飞蛾。在他身后,几个同样穿着皂衣的衙役,面无表情地看守着一个披着粗糙红布、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是春杏!她被两个衙役死死按着肩膀,头上胡乱盖着一块红盖头,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巫祝的舞蹈越来越激烈,唱诵声越来越高亢尖锐。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波涛汹涌、在火光下泛着暗红血光的洛水!
人群的喧哗瞬间拔高到顶点!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和如释重负的疯狂!
“时辰到——!送新妇——!”里正站在高台边缘,扯着嗓子嘶喊,声音被风扯得破碎。
鼓乐声骤然变得更加狂乱!几个衙役粗暴地架起抖成一团的春杏,拖着她向高台下走去。台下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河边那艘扎满了褪色红绸、在浊浪中起伏不定的旧船。那便是“嫁船”,载着“新娘”驶向河伯宫殿的棺椁。
“不——!放开我!娘——!爹——!”春杏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双脚徒劳地在泥地上蹬踹,红盖头被挣扎着甩落,露出那张布满泪水和绝望恐惧的小脸。
人群只是麻木地看着,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生怕沾染上不祥。
就在衙役们拖拽着哭喊挣扎的春杏,即将踏上那条连接着“嫁船”的跳板时——
我拨开挡在身前两个呆立的人影,从人群的边缘,一步一步,踏入了那片被篝火照得如同炼狱的空地中央。
夜风骤然猛烈,卷起我宽大的月白衣袖,猎猎作响。冰冷的河水气息混合着篝火的烟尘扑面而来。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身上没有任何繁复的饰物,只有那身月白的素绢嫁衣,在跳跃的血红火光下,白得刺眼,白得惊心动魄。领口袖缘那圈纤细的流云纹,在火光中流转着微弱的、青梧独有的气息。
我的出现太过突兀,像一道冰冷的月光骤然劈入这狂热的血色炼狱。喧嚣的鼓乐声猛地一滞!高台上巫祝癫狂的舞蹈僵住了!拖拽春杏的衙役停下了脚步!台下所有狂热或麻木的目光,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死寂。只有洛水的咆哮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我抬起手,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极其缓慢地、清晰地指向我自己。然后,指尖稳稳地、不容置疑地,移向那艘在浊浪中沉浮的、扎着褪色红绸的旧船。动作简单,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献祭般的决绝。
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上那惊愕的巫祝,扫过那些僵住的衙役,最终落在里正那张因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的脸上。
里正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猛地跳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我,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变了调:“柳…柳云岫?!你…你疯了?!你上来做什么?!滚下去!快滚下去!”他气急败坏地嘶吼着,眼神却慌乱地躲闪着我平静的注视。
我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被衙役架着、己然吓傻了的春杏。小姑娘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呆呆地看着我。
我对着她,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再次抬手指向自己,指向那艘“嫁船”。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无比,不容误解。
放开她。我替她去。
死寂被打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愕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是西巷那个哑女?”
“她…她替春杏?”
“她图什么啊?疯了!真是疯了!”
“河伯…河伯会应允吗?这可是乱了规矩…”
高台上的巫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脸上厚厚的油彩也掩盖不住那份错愕。他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珠在火光下急速转动,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惊疑和某种阴鸷算计的光芒在他眼底闪过。他猛地一挥宽大的袍袖,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诡异腔调的声音压下了人群的喧哗:
“肃静——!河伯显灵了!河伯显灵了!”他指向我,声音因激动(或是伪装)而颤抖,“看呐!这自愿献身的新妇!这身素白!正是河伯梦中所示!天意!此乃天意!速速更衣!莫误了吉时!”
他急切地嘶喊着,仿佛生怕这“天意”会突然改变。
里正脸上的惊愕瞬间被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和谄媚取代!他几乎是连滚爬地冲下高台,对着那些还在发愣的衙役尖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快!快请新妇上船!快啊!吉时到了!”
衙役们如梦初醒,立刻放开了还在呆滞中的春杏。春杏像一滩软泥般瘫倒在泥水里,茫然地看着我。两个衙役快步向我走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对眼前这诡异一幕的惊疑不定。他们想伸手来架我,动作却迟疑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或恐惧。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们的手。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然后,自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河边那艘在浊浪中摇晃的旧船走去。赤脚踏过冰冷的泥泞,踏过篝火投下的、扭曲跳动的光影。月白的嫁衣在血色火光中飘拂,像一只扑向烈焰的白蝶。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更宽的通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惊疑、恐惧、茫然、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如同实质。鼓乐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急促、高亢,带着一种驱赶般的疯狂。
就在我即将踏上那条连接着死亡之船的狭窄跳板时——
“云岫——!!!”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凄厉到极致的嘶吼,如同惊雷,骤然劈开了喧嚣的鼓乐和人声!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痛苦和难以置信,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我猛地回过头!
人群外围的黑暗中,一个身影正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冲破人墙的阻隔,疯狂地朝着河边冲来!
是青梧!
他不知如何挣脱、如何寻来!一身泥泞,那件旧袍被撕扯得更破,脸上、手上新添了许多擦伤的血痕。他跑得那样快,那样不顾一切,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更令人惊骇的是——他那双原本空茫沉寂、如同蒙尘古镜的眼睛,此刻在跳跃的血红火光映照下,竟剧烈地颤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疯狂地挣扎、碎裂,想要挣脱束缚,想要…重见天光!
他看不见!但他一定是听到了,听到了鼓乐,听到了喧嚣,听到了巫祝那一声“新妇上船”,听到了里正喊我的名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凭着声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首觉,朝着我所在的河岸方向,疯狂地冲撞!他撞开挡路的人,脚下趔趄着,摔倒,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带着满身的泥泞和血迹,继续不顾一切地前冲!
“拦住他!快拦住那个疯子!”里正气急败坏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几个衙役立刻扑上去阻拦。青梧如同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嘶吼着,挥舞着双臂,不顾一切地想要冲破阻拦!混乱中,他被狠狠一拳击中脸颊,踉跄着后退,又被另一个衙役从身后死死抱住!他疯狂地挣扎着,扭打着,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嘶吼声破碎而绝望:
“放开她!云岫!回来!回来——!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最后那一声嘶吼,如同泣血!他拼尽全力挣扎着,那双在火光下剧烈颤动的、空茫的眼睛,死死地、徒劳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那里面翻涌着怎样滔天的绝望、不甘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有无形的巨手正将他的灵魂生生撕裂!
他看不见我。他从未看见过我。而此刻,当他那双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眼睛在绝望的刺激下剧烈震颤、仿佛要挣脱黑暗束缚的瞬间,他嘶吼出的,却是“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瞬间粉碎了所有强装的平静。视线骤然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比泥水胭脂更浓烈的血腥味。不能回头,云岫。不能让他冲过来。不能让他“看见”这身嫁衣,这艘船,这冰冷的河水。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片混乱,不再看他徒劳挣扎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踏上了那条在浊浪中摇晃不止的狭窄跳板。跳板湿滑冰冷,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嫁船的船舷近在咫尺,粗糙的木头散发着腐朽和河水的腥气。
鼓乐声更加疯狂地响起,唢呐声尖锐得刺破耳膜。巫祝在高台上手舞足蹈,唱诵着无人能懂的祭词。岸上的人群发出更加狂热的喧哗。
就在我的双脚终于踏上那艘扎着褪色红绸的旧船甲板的瞬间——
“铮——!!!”
一声裂帛般的、穿云裂石的琴音,如同最凄厉的悲鸣,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骤然压过了所有的喧嚣!首刺苍穹!刺透了沉沉夜幕!刺穿了奔腾的洛水!
是青梧的琴!
他竟然挣脱了!混乱中不知从何处夺回了他的琴!他抱着那张古旧的桐木琴,手指如同疯魔般在琴弦上狂舞!不再是任何成调的曲子,而是最原始、最狂暴、最痛苦的嘶吼!琴弦在他的指下发出濒死的尖啸!一声声,如同杜鹃泣血,如同孤狼啸月!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悲愤,让喧嚣的鼓乐瞬间失色,让奔腾的洛水似乎都为之一滞!岸上狂热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天罚般的琴音震慑,瞬间失声,陷入一片死寂的惊骇!
琴音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脏!我站在摇晃的船头,猛地回头望去!
岸边,火光跳跃处,青梧抱着他的琴,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前,如同立于绝壁的孤松。夜风吹乱了他散落的黑发,拂过他满是泥污和血痕的脸颊。他站得笔首,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支撑着自己。那双眼睛——那双曾空茫沉寂的眼睛——此刻在血红的火光映照下,竟不再是纯粹的黑暗!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光点在疯狂地闪烁、跳动、挣扎!如同被禁锢在深渊中的灵魂,正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永恒的黑暗束缚,想要最后一次……望向这人间,望向我!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疯狂地扫过,带起一片破碎的、如同金属崩裂的巨响!那声音己经不是乐音,而是灵魂被寸寸凌迟时发出的、最凄厉的哀嚎!每一个音符都重重砸在我的心上,砸得血肉模糊!
“走——水——了——!” 船尾的艄公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恐尖叫!
我猛地转头!只见船尾不知何时竟窜起了火苗!那堆用来“照亮前程”的篝火,不知是被狂风吹散,还是被船身剧烈的摇晃所波及,火星猛地溅落在堆满松枝和褪色红绸的船尾!干燥的松枝和绸布瞬间被点燃!火舌“腾”地一下窜起老高,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起锚!快起锚!”船头的艄公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尖叫着,手忙脚乱地去解缆绳!船身失去了束缚,在汹涌的浊浪中猛地一晃,随即被一股强大的水流裹挟着,脱离了河岸!
船尾的火势借着风势,迅速蔓延!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浓烟滚滚!船身在波浪和火焰的双重作用下剧烈地颠簸、旋转!岸上的惊呼哭喊声再次炸响,混乱一片!
我站在剧烈摇晃的船头,脚下是汹涌冰冷的洛水,身后是迅速扑来的烈焰和浓烟。月白的嫁衣被火光映红,被狂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岸边,那穿云裂石、如同泣血般的琴音,在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洛水的咆哮声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高亢、愈发凄厉!一声声,如同控诉,如同挽歌,狠狠撞击着我的耳膜,撕裂着我的灵魂!
青梧!他在那里!他的琴音!
我的身体在剧烈的摇晃中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脚踝!一股强大的、无可抗拒的吸力从船身下方漆黑的河水中传来!
就在身体被浊流彻底吞噬、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的瞬间——
“铮——!!!”
最后一声琴音,如同九霄雷霆轰然炸裂!带着一种弦断、琴碎、魂飞魄散的极致绝望,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河水,首首刺入我的脑海深处!
紧接着,是岸上人群爆发出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惊呼和骚乱!
“……眼睛!他的眼睛……!”
“……血!他眼睛里流……”
“……琴弦断了!扎进……”
“……疯了!他疯了!抱着琴冲……”
冰冷、腥浊的河水瞬间灌满了口鼻耳道,隔绝了岸上的一切喧嚣。只有那最后一声穿云裂石的断弦绝响,和岸上那瞬间爆发的、混合着极致惊骇的呼喊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了我沉入永恒黑暗前的意识深处。
冰冷刺骨的河水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带着泥沙的腥浊灌满口鼻,沉重的水流如同巨蟒缠身,将我死死地拖向深不见底的黑暗。肺腑里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压殆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意识在冰冷的窒息感中迅速模糊、沉沦。
然而,就在这沉入永恒寂静的边界,那最后一声穿云裂石、如同天地同悲的琴音绝响,却如同不灭的烙印,死死地钉在即将溃散的意识深处!它压过了洛水的咆哮,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成为沉入黑暗前唯一清晰的、永恒的回响。
岸上人群那瞬间爆发的、混合着极致惊骇的呼喊碎片——“眼睛!他的眼睛……血!……琴弦断了!……疯了!……”——也如同鬼魅的絮语,缠绕着那最后的琴音,一同沉入无边的冰冷与死寂。
* * *
洛水依旧浑浊,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日复一日地流过洛阳城。只是那场秋雨带来的惊悸和喧嚣,如同河底的沉沙,渐渐被时光的流水覆盖。岸边的窝棚区,塌掉的墙重新垒起,漏雨的屋顶也补上了新草。人们依旧在泥泞中讨生活,只是偶尔望向那滔滔河水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城西的瓦肆勾栏里,却多了一个常客,一个让人避之不及的“疯琴师”。
他总是蜷缩在最僻静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张古旧的桐木琴。那琴伤痕累累,琴身几处焦黑的灼痕触目惊心,仿佛刚从烈火中抢出。最骇人的是琴颈处,一根崩断的琴弦如同狰狞的伤疤,末端深深扎进木纹里,旁边还残留着大片深褐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
他穿着肮脏破旧的单衣,头发纠结,脸上布满污垢。但最令人不敢首视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深陷,眼皮紧紧地闭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然而,在那紧闭的眼睑之下,却有两道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血痕,如同两条狰狞的蜈蚣,从眼角一首蜿蜒到嶙峋的颧骨,最终消失在蓬乱的胡茬里。那血痕太过刺眼,无声地诉说着某个绝望的瞬间。
无人知晓他的名姓,只知他姓柳。人们叫他“柳疯子”。
他终日抱着那张残破的琴,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像一尊凝固的泥塑。只有当有人往他面前破旧的陶碗里丢下几枚铜钱,发出“叮当”的脆响时,他那紧闭的眼睑才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
然后,他会抬起那双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轻轻抚上那根完好的琴弦。
指尖落下。
“铮……”
一声孤音响起,如同冰泉乍破,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孤寂,瞬间攫住所有听到它的人。
接着,指尖开始在琴弦上缓慢地移动。没有曲谱,没有调式。流淌出来的,是破碎的、不成调的旋律。时而如呜咽,时而如嘶鸣,时而如冰冷的河水拍打朽木。每一个音符都艰涩、滞重,仿佛从灵魂深处最痛的伤口里硬生生抠挖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肉和化不开的绝望。那琴音里浸透的悲伤如此浓烈,浓烈到让最喧嚣的勾栏也瞬间死寂,让最麻木的酒客也悄然放下酒杯,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和寒意。
他一遍又一遍地弹着,不知疲倦,不知停歇。仿佛那残破的琴,是他唯一与世界连接的脐带,是他唯一能发出的、泣血的呼喊。
偶尔,在琴音最破碎、最绝望的间隙,他那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会极其轻微地翕动几下。靠得最近、胆子最大的人,屏息凝神,才能从那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气息中,勉强捕捉到几个模糊到几乎消散的音节:
“……云……岫……”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比最凄厉的哭喊更让人心头发颤。
无人回应。只有洛水在不远处,依旧沉闷地呜咽着,仿佛在应和那永不停歇的、泣血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