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那场震慑人心的庆功宴,如同一个荒诞的休止符,强行按在了血与火的乐章上。翌日清晨,南镇抚司的车队便悄然驶离了这座尚弥漫着硝烟与惊悸的水城,踏上了返回帝都的漫长归途。
此行目的己然达成,甚至远超预期。血衣门覆灭,勾结外敌的证据确凿,倭寇与黑沙据点被拔除,更意外收获了那滴堪称逆天神物的凤凰精血。然而,队伍的气氛却并不轻松。青龙伤势沉重,被安置在特制的马车内,由朱雀亲自照料,她虽精通药理,但倭寇忍者留下的诡异剧毒依旧棘手,青龙的气息时强时弱。玄武坐镇帝都,处理后续事宜,并未随行。
因此,护卫的重任,更多地落在了杨君陌身上。他依旧是那身绯红麒麟服,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具,策马行在车队最前。只是,在无人察觉的间隙,他深邃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车队中间那辆稍显朴素的马车——夏霜月的所在。
与来时不同,或许是江南的血火涤荡了最初的懵懂与浮躁,或许是寒山寺那惊心动魄的庇护与血莲坞前那神魔般的身影烙印太深,夏霜月变得沉静了许多。她没有再掀开车帘好奇地张望,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车内,捧着一卷书,或是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致出神。只是,每当车队短暂休整,她下车活动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寻找那抹绯红的身影。
归途选择的是水路与官道交替而行,速度不快。这日傍晚,车队停驻在一条宽阔的运河旁,准备登船夜航。夕阳熔金,将浩渺的水面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两岸垂柳依依,晚风带着水汽,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夏霜月走出马车,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恰好看到杨君陌独立于河堤之上,负手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夕阳的余晖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身刺目的绯红仿佛也融入了温暖的色调。
鬼使神差地,夏霜月走了过去,在他身后几步远停下。
“杨大人,”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这里的夕阳…真美。”
杨君陌身形未动,似乎并未因她的靠近而意外。他沉默了片刻,就在夏霜月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低沉的声音响起,竟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平和?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
夏霜月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鼓起勇气,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轮缓缓沉入水天相接处的落日。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此刻却莫名地让她感到安心。
“江南…很美,也很可怕。”她轻声感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诉说,“我从未想过,温柔的水乡之下,藏着那样的杀机和污秽。也从未想过…人能强大到那种地步。”她指的是寒山寺和血莲坞前的那两次。
“力量,亦有代价。”杨君陌的目光依旧落在远方,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寂灭之道,吞噬万物,亦吞噬己身。”
夏霜月侧头看向他冷峻的侧脸,夕阳在他暗金色的瞳孔深处跳跃,仿佛点燃了某种沉寂的火焰。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看似无所不能、冷酷无情的男人,内心深处或许也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
“那…凤凰精血,”她转移了话题,带着好奇,“真的能生死人肉白骨吗?父皇…会把它给谁用呢?”她其实隐隐猜到,这神物或许最终会用到自己身上,毕竟她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女儿。
“造化之物,自有其缘法。”杨君陌的回答依旧简洁,却不再拒人千里。他微微侧目,目光落在夏霜月被晚霞映照得格外明媚的小脸上,那清澈的眼眸中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真与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对他?还是对青龙?)。
西目相对。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运河的水声、船工的号子声、锦衣卫整理行装的声响…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远去。
杨君陌清晰地看到,少女眼中映出的自己,也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悄然滋长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依赖与倾慕。一股奇异的热流,如同沉寂万年的冰川下悄然涌动的暖泉,毫无征兆地冲撞着他冰冷的心防。
他内心猛地一震!
这种感觉…陌生,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是…什么?
归墟莲台冰冷运转,试图解析这突如其来的悸动,却只得到一片混沌与…灼热。他守护她,是职责,是皇命,是源于对沈炼承诺的延伸。可此刻,看着她站在夕阳下,带着懵懂的情愫望向自己,看着她鲜活的生命气息在自己眼前流淌…一种超越了职责、超越了理智、甚至超越了寂灭之道的本能,在他坚冰般的心湖深处,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涟漪。
是…爱?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识海中炸响!冰冷的面具之下,内心己然翻江倒海。
她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金枝玉叶,如九天明月。
他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沾满血腥,身处黑暗泥沼。
君臣之别,云泥之分,如同天堑鸿沟,横亘其间。
他修的更是寂灭之道,注定孤独,注定与温情绝缘。
这份不该有的悸动,是毒,是劫,是足以焚毁他道基、也必将给她带来灭顶之灾的业火!
杨君陌的眸光瞬间沉凝,那刚刚浮现的一丝暖意被更深的冰冷覆盖,甚至比以往更加幽邃、更加拒人千里。他猛地移开视线,重新望向那即将沉没的夕阳,仿佛要将那不该有的心绪也一同沉入冰冷的河底。
“公主该登船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平和交谈从未发生。
夏霜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的情绪变化。那刚刚升起的、如同晚霞般温暖的气氛骤然冷却。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心头涌上一丝委屈和茫然。是她…说错什么了吗?
“哦…好。”她低低应了一声,有些失落地转身,朝着等候的船只走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杨君陌依旧背对着她,挺拔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那抹绯红,在暮色西合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遥远。
夏霜月咬了咬唇,快步登上了船。
船舱内,她坐在窗边,看着运河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在漆黑的水面上,如同散落的星辰。她拿出那枚贴身佩戴的青玉竹节,指尖轻轻着上面温润的纹路。这是母后在她离宫前悄悄塞给她的,说是能安神定心。此刻,她却觉得心绪更加烦乱。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夕阳下杨君陌那短暂的侧目,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是什么?是厌恶?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明白。她只知道,这个冰冷如刀的男人,在她心中早己不再是那个单纯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他是将她从死亡边缘一次次拉回的神祇,是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孤寂行者,也是…让她心头莫名悸动又患得患失的存在。
夜航的船在运河上平稳前行。杨君陌并未进入船舱休息,而是独自立于船头甲板之上。夜风猎猎,吹动他绯红的衣袂。他望着前方无边的黑暗,归墟莲台在识海中冰冷运转,试图将内心那不该有的涟漪彻底碾碎、归于寂灭。
然而,那少女映着夕阳的明媚笑靥,那双清澈眼眸中懵懂的情愫,却如同最顽强的藤蔓,在他坚冰覆盖的心防上,悄然扎根。
情之一字,无声无息,却比归墟之力,更难湮灭。
运河的水,载着沉默的船只,也载着两颗在夜色中悄然靠近、却又被无形藩篱阻隔的心,流向那深不可测的帝都皇城。前路,是权力的漩涡,是未解的谜团,也是…无法言说的情愫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