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抚司,白虎堂的沉重阴影仿佛凝固在杨君陌的肩头。绯红麒麟服下,归墟莲台无声旋转,吞吐着帝都上空驳杂而沉郁的灵气。陆炳那双重瞳一瞥带来的无形压力,如同冰针,刺入他寂灭道心的最深处,虽被强行镇压,却留下了一丝难以磨灭的印痕。
他没有回那冰冷空旷的新赐府邸。那地方,不过是权力棋盘上刚落下的一枚棋子,毫无意义。他的脚步,在离开白虎堂后,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镇抚司最幽深、也最令人窒息的核心——**案牍库**。
沉重的玄铁大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巨大书架,如同钢铁森林,散发着陈年纸张、干涸墨迹与难以言喻的阴冷霉味混合的气息。空气凝滞,灰尘在从极高极窄的气窗透入的微弱光柱中无声悬浮。这里封存着帝国最黑暗的秘密,也埋葬着沈炼生前无数个呕心沥血的不眠之夜。
杨君陌的身影融入这片书卷的坟场。他没有惊动任何值守的文吏,归墟莲台运转,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一个行走在阴影中的幽灵。他的目标明确:关于“真空”、“家乡”二使的所有卷宗,以及…沈炼生前最后经手的、关于血莲渡地窟和白莲教核心祭祀的所有记录。
指尖拂过冰冷的卷宗封皮,留下细微的尘埃轨迹。一卷卷厚重的档案被无声取下,摊开在冰冷的石台上。他不需要灯火,归墟莲台赋予的感知足以在绝对黑暗中洞悉蝇头小楷。目光扫过,冰冷而高效,如同最精密的法器在解析符文。无数纷乱的信息涌入识海:二使的诡异行踪、残忍手段、疑似据点;沈炼标注的疑点、推断的线索、未完成的布局;血莲渡地窟的结构草图、能量节点分析、对那青铜莲台和根须的零碎记载…
信息如洪流,却在归墟莲台冰冷的运转下,被迅速梳理、提纯、沉淀。那些冗余的、虚假的、干扰的判断被瞬间湮灭,只留下最核心、最本质的碎片,如同星图上的坐标,在杨君陌冰冷的识海中逐渐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家乡”使者,擅操控人心,尤精以秘法引发生灵体内“思乡”执念,使之沉沦自毁,化其精魄为自身资粮。行踪飘忽,常化身市井凡人,难觅其踪。
“真空”使者,手段更为诡谲阴毒,疑能沟通幽冥秽土,引动地脉死气,所过之处生机灭绝,化为真空死域。喜潜藏于阴秽之地,如古墓、废矿、地脉淤塞之所。
沈炼在最后一份关于血莲渡的密报中,用朱砂重重圈出了“**根须寄生**”与“**心脉烙印**”八字,旁边批注:“此非夺舍,乃…蚀心之种?似与‘家乡’之能同源而异流,更诡,更毒!莲台根须,恐为…跨界之桥?”
蚀心之种?跨界之桥?
杨君陌冰冷的指尖,停留在那行朱砂批注上。归墟莲台中心,那点暗金星核,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
刹那间,识海中冰冷的星图碎片被强行点亮!血莲渡祭坛上,夏霜月苍白如纸的脸,心口被狰狞青铜根须洞穿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根须扎入心脏时,少女眼中瞬间空洞、仿佛灵魂被强行抽离、陷入某种无法挣脱的幻境的痛苦神情…还有她最后被沈炼挪移走时,心口伤口边缘那顽强闪烁的、带着奇异淡金光泽的生命力…
蚀心之种!引动“思乡”执念,沉沦自毁?夏霜月当时陷入的,是否就是被那根须强行引动的、关于“家乡”的极致幻境?而那淡金光泽…是她自身血脉的顽强抵抗?还是…与归墟莲台那丝微弱共鸣的显现?
沈炼的推断,血莲渡的根须,与“家乡”使者操控人心的秘法,同源而异流!那根须,极可能就是“家乡”使者力量的核心延伸!甚至…可能是其降临此界或传递力量的媒介——跨界之桥!
那么…夏霜月心口残留的根须印记…那点淡金光芒包裹下的伤口…
杨君陌缓缓合上了手中冰冷的卷宗。幽暗的案牍库内,他周身那无形的寂灭力场似乎波动了一下,将悬浮的尘埃瞬间湮灭成虚无。冰冷的眼眸深处,那点暗金星核,锁定了识海星图中一个清晰无比的坐标——那个心脉受损、气息虚浮、此刻应深锁在紫禁城缀锦阁中的少女。
她,不是目标。但缠绕在她心脉上的蚀心之种残留,却是追踪那藏于阴影中、最擅长操控人心之毒的“家乡”使者,最首接、最无法抹除的…**道标**!
**缀锦阁。**
浓重的药味被名贵的龙涎香勉强压制着。夏霜月靠在锦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几日的死寂,总算有了一丝活气。心口的伤处被秘药层层包裹,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幻境残留的惊悸却如同跗骨之蛆,时时侵扰。御医们束手无策,只道是邪气侵心,需慢慢调养。
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药,浓郁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公主,该用药了。”宫女的声音轻柔,带着劝慰。
夏霜月秀眉微蹙,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胃里一阵翻腾。这几日灌下的汤药,非但未能驱散心口的阴寒和识海中那挥之不去的血色祭坛幻影,反而让她感觉身体愈发沉重,神魂都像被黏稠的黑暗包裹。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隔着柔软的寝衣和厚厚的纱布,仿佛能感受到那伤口深处,一丝微弱却极其顽固的冰冷异物感,如同一条冬眠的毒蛇盘踞。
她轻轻推开药碗,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执拗:“…先放着吧。”
宫女无奈,只得将药碗置于一旁温着。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夏霜月!那感觉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空洞,仿佛心脏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抽离!眼前骤然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识海深处,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属于血莲渡祭坛的恐怖画面——翻腾的血池、狰狞的白骨、冰冷的蓝焰、尤其是那根刺入心脏的青铜根须——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凶兽,咆哮着冲垮了她脆弱的意识防线!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从她喉咙里挤出!夏霜月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抓住心口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抠进纱布下的皮肉!她浑身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濒死的青灰!那双美丽的眼眸瞪得极大,瞳孔却涣散失焦,倒映出的不再是缀锦阁的华美纱帐,而是无边的血色与绝望!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祭坛,被冰冷的根须贯穿,灵魂被拖入无尽的“家乡”幻境深渊,沉沦、毁灭…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玉盘“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粉碎!
“快!快传御医!传院判大人!” 尖利的呼喊瞬间打破了缀锦阁的死寂,殿外响起一片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镇抚司案牍库内。**
几乎就在夏霜月心口剧痛、识海沉沦的同一瞬间!
正欲转身离开的杨君陌,脚步猛地一顿!
丹田内,那座沉寂运转的归墟莲台,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莲台中心那点暗金星核,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一股冰冷、污秽、带着极致蛊惑与沉沦意味的异种能量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剧毒,透过冥冥中那丝微弱的心脉共鸣,狠狠冲击在归墟莲台之上!
这股力量,充满了“思乡”的甜蜜诱惑与绝望沉沦,阴毒而黏腻!正是卷宗中记载的、“家乡”使者操控人心的核心手段!它正被某种媒介——极可能就是夏霜月心脉中残留的蚀心之种——强行激发、引动!
杨君陌冰冷的眼眸中,那点暗金星核虚影瞬间收缩如针尖!一股比案牍库本身更加深沉的寒意,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周围书架上的卷宗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冰冷的石台表面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细微白霜!
他的神识,在归墟莲台被触动的刹那,己循着那污秽能量传来的方向,如同无形的利箭,瞬间穿透了重重宫墙的阻隔,锁定了紫禁城深处缀锦阁的方向!
他清晰地“看”到了!
那锦榻上蜷缩颤抖、濒临崩溃的少女!
她心口处,那被纱布覆盖的伤口下,一点微弱的青铜幽光,正如同苏醒的毒虫,贪婪地汲取着她生命精粹与神魂之力,散发出越来越强的、属于“家乡”使者的独特污秽道韵!这污秽道韵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昭示着施术者的存在与方位!更在疯狂地试图将少女的神魂彻底拖入沉沦深渊,化为养料!
引蛇出洞?还是…灭口?
杨君陌的唇角,极其罕见地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属于猎手的漠然与杀意。
陆炳要结果。这结果,己然自己送上了门。
他不再停留。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案牍库的幽暗深处,如同鬼魅般消失。只留下冰冷的石台上,那卷摊开的、记载着“蚀心之种”的卷宗,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被残留的寂灭气息悄然侵蚀,边缘无声地化为了细碎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