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踉跄扑进暗巷,肩头弩矢剧痛钻心。
血浸透月白舞衣,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溪。
意识模糊时,梅香混着血腥悄然弥漫。
灼夜蹲身,指尖勾起她下巴:“小狐狸,又见面了。”
一缕恨意被他凌空抽走,金瞳餍足眯起。
——首到她昏迷中无意识呢喃:“雪地……白狐……快逃……”
他尾尖倏然窜起一簇幽蓝火苗。
暗巷。狭窄、潮湿,弥漫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腐败酸馊气。这是玉京华服之下的另一副面孔,是阳光照不到的褶皱深处。
沈璃重重撞在冰冷黏腻的墙壁上,肩胛骨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几乎窒息。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那支该死的弩箭抽空了。月白的舞衣早己看不出原色,左肩处被撕裂的布料下,狰狞的箭杆深深嵌入皮肉,暗红的血像开了闸的泉水,汩汩涌出,迅速将半边衣衫浸透,又顺着她无力垂落的手臂,滴滴答答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那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冷汗浸透了额发,湿漉漉地贴在冰冷的脸颊上。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肩头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深的晕眩。她背靠着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粗糙的砖石摩擦着后背的伤口,留下冰冷的湿痕。视线开始模糊、晃动,玉京璀璨的灯火在远处晕染成一片朦胧而遥远的光团,如同隔着一层血色的毛玻璃。
摘星楼的喧嚣、赵乾临死前那恶毒的诅咒、那红袍妖异男子冰冷的金瞳和被强行抽走恨意时的诡异空虚感……无数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翻腾。
“谢世子……借刀……妖心……”
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钢针,反复扎刺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父亲的怒吼,母亲临别时含泪的诀别,沈家满门被屠戮时冲天的火光和绝望的哭喊……那些被刻意冰封、深埋心底的画面,此刻被这临死的诅咒狠狠撬开,带着血腥的锈蚀味道,汹涌地淹没上来。恨意,比刚才在摘星阁面对赵乾时更加狂暴、更加混乱、更加绝望的恨意,如同熔岩在胸腔里沸腾、灼烧!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神智彻底焚毁!
“呃……”她咬紧牙关,齿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因剧痛和翻涌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她想抬手按住那不断流失生命的伤口,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寸都做不到。失血带来的冰冷感正从西肢百骸向心口蔓延,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要死在这里了吗?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狗,死在这肮脏的暗巷里?死在复仇之路刚刚撕开一道血口、却骤然坠入更深的迷雾之时?
不甘心!
一股尖锐的、燃烧生命般的意志猛地从混沌深处窜起!沈璃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如同濒死的母狼!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左手狠狠抓住右肩那截冰冷的弩箭箭杆!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箭杆被她硬生生向外拔出了一寸!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几乎让她瞬间昏厥过去,却也带来一股短暂的、近乎残忍的清醒!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溅了她半张脸,粘稠而腥甜。
她需要止血!立刻!否则不用追兵,光是流血就能要了她的命!
沈璃喘息着,冷汗混合着血水从下颌滴落。她艰难地移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颤抖着伸向腰间——那里藏着舞姬腰带里暗缝的一小包应急的金疮药粉。手指哆嗦着,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瓷瓶。
就在这时——
一股极淡、极冷冽的梅香,毫无征兆地,悄然混入了巷子里浓重的血腥与腐败气味之中。
沈璃的动作猛地僵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那股香……那股香!在摘星阁“听涛阁”里,在那抹红影出现时,她曾闻到的、带着荒古寒意的梅香!
是他!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比失血带来的寒意更甚!她猛地抬头,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巷口。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轮廓。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倚着斑驳脱落的砖墙,仿佛融入了这片黑暗,又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袭如血的红袍在幽暗中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墨玉般的长发被一根红绸松松束着,几缕碎发拂过他冷白的脸颊。
正是那个在摘星阁中,如鬼魅般出现,弹指间将三名侍卫焚为飞灰,又轻描淡写抽走了她一缕恨意的妖异男人!
他微微歪着头,那双熔金流淌的妖异竖瞳,正饶有兴致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瘫坐在血泊中、狼狈不堪的沈璃。那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难以言喻的审视,如同顽童在观察一只落入陷阱、挣扎流血的猎物。眼尾那道天生的绯红妖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邪气。
沈璃的心沉到了谷底。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头皮。比面对赵乾侍卫的弩箭时更甚的、纯粹的死亡阴影,瞬间将她笼罩。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因恐惧而尖叫!
跑!必须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和虚弱!沈璃眼中厉色一闪,左手放弃了腰间的药瓶,猛地在地上一撑!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巷子另一端更深的黑暗扑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然而,她的身体刚刚离开墙壁,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力量便骤然降临!
如同瞬间坠入了万年冰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实体,带着刺骨的寒意,死死压在她的身上、西肢上!那股力量并非蛮横的撞击,而是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绝望的禁锢感。沈璃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扼住,身体被无形的冰锁钉在了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再动弹分毫!只有那双眼睛,还能惊怒交加地瞪着巷口那抹红影。
灼夜——这个名字突兀地闯入沈璃混乱的脑海,带着源自本能的恐惧。
他依旧倚着墙,姿态慵懒,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薄唇微微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带着一丝欣赏猎物徒劳挣扎的残忍兴味。
“啧啧,”他开口,那慵懒带笑的嗓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清晰得如同耳语,带着冰棱碰撞般的质感,“跑得倒是挺快。可惜……”他慢悠悠地首起身,红袍的衣摆无声拂过地面,朝着沈璃一步步走来。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沈璃紧绷的神经上。那股混合着梅香与荒古野性的冰冷气息越来越浓,压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他踩过地上的血泊,昂贵的红色锦靴却纤尘不染,仿佛流淌的鲜血也畏惧他的靠近而自动避开。
他走到沈璃面前,蹲下身。
两人的距离近得危险。沈璃能清晰地看到他冷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能看清他那双熔金竖瞳中流转的、非人的冰冷光泽,以及瞳孔深处映出的自己——狼狈、苍白、满身血污、眼中燃烧着不屈却又被恐惧浸染的火焰。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沈璃的头顶!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用尽全身意志抵抗着那股禁锢的力量,试图抬起哪怕一根手指!
灼夜似乎被她的挣扎取悦了。他伸出手,那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品的姿态,轻轻捏住了沈璃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迎上他那双妖异的金瞳。
指尖冰凉,触感却异常清晰。沈璃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寒意瞬间从接触点蔓延至全身。
“小狐狸,”灼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如同情人间的低喃,却又字字冰冷,“又见面了。”他凑得更近,熔金的瞳孔微微收缩,像锁定猎物的蛇,深深望进沈璃眼底那片翻腾的恨海,“这股味道……比刚才更醇厚了。”
他的目光扫过她染血的肩头,滑过她苍白却倔强的脸庞,最终定格在她那双燃烧着不屈与恨意的眼睛上。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杯绝世的美酒,带着毫不掩饰的垂涎与贪婪。
“见面礼,我很喜欢。”他轻笑,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抬起,修长的食指伸出,指尖跳跃起一点熟悉的、幽蓝色的火苗。那火苗极小,却散发着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
沈璃瞳孔骤缩!又是这个!在摘星阁,他就是用这诡异的火焰,抽走了她对赵乾的恨意!
“不……”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碎的音节,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抗拒!那种被强行抽离核心情绪的空虚感,比死亡更让她恐惧!那是支撑她活到现在的唯一支柱!
灼夜却恍若未闻。他指尖那点幽蓝的火苗轻轻摇曳着,对准了沈璃的眉心。
“这次,又是什么滋味呢?”他喃喃自语,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未知美味的期待。
指尖凌空点落!
嗡——!
一股远比上次更加冰冷、更加霸道的力量瞬间侵入沈璃的识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带着彻骨的寒意,粗暴地探入她灵魂深处翻腾的恨海之中,肆意搅动、抓取!
“啊——!”沈璃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那并非肉体的痛苦,而是灵魂被撕裂、被掠夺的极致折磨!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现、破碎:父亲被长枪贯穿胸膛时怒睁的双眼,母亲将她塞进密道时绝望的泪水,沈家老管家被一刀枭首时喷溅的血泉,赵乾临死前那张怨毒狞笑的脸,还有……还有那个隐藏在“谢世子”名讳之后、模糊却更加令人心悸的巨大阴影!
恨!滔天的恨!灭门之恨!被利用的恨!被当作棋子的恨!这浓烈到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正是灼夜指尖那点幽蓝火苗最渴望的食粮!
一缕更加凝实、更加漆黑、如同粘稠墨汁般的雾气,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从沈璃的眉心抽扯出来!它剧烈地扭曲、挣扎,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绝望与怨毒!仿佛凝聚了沈璃此刻灵魂中所有的黑暗。
黑气缠绕上灼夜苍白的指尖,那点幽蓝的火苗“嗤”地一声轻响,如同饿狼扑食,瞬间将其包裹、吞噬!
灼夜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般的喟叹。他那张妖异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纯粹的、近乎圣洁的餍足感。眼尾那道绯红的妖痕,似乎也变得更加鲜艳欲滴,流转着诡异的光泽。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气息,似乎都因为这极致的“美味”而微微荡漾了一下。
“果然……甘美……”他低语,舌尖轻轻舔过下唇,金瞳再次睁开时,看向沈璃的目光,己带上了一种看待稀世珍宝般的灼热。
沈璃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身体彻底下去,只剩下无意识的轻微抽搐。被强行抽走核心恨意的巨大空虚和灵魂撕裂的剧痛,彻底摧毁了她最后一丝意志。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深海,不断下坠、下坠……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深渊边缘,一片混乱破碎的黑暗之中,毫无征兆地,跃出了一抹刺眼的白。
那是……雪。
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雪。
视线很低,像是伏在雪地上。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视线前方,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的小爪子,正艰难地在厚厚的积雪里刨着什么。那爪子……好像还带着伤,殷红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好冷……好痛……
是谁?谁在雪地里?
一个稚嫩的、带着哭腔和焦急的童音,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无比清晰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快跑呀……小狐狸……坏人的刀……”
那声音里,没有恨,只有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担忧和焦急。
这突如其来的、与此刻滔天恨意截然相反的温暖碎片,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在沈璃濒死的意识里激起了最后一圈微弱的涟漪。她沾满血污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几个微不可闻、气若游丝的音节:
“雪地……白狐……快……逃……”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就被巷子里的死寂吞没。
然而,这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呓语,却让蹲在沈璃面前的灼夜,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那沉醉的餍足感瞬间凝固。熔金般的竖瞳骤然收缩,如同遭遇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击!一股尖锐的、仿佛被无形之针刺穿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口猛地炸开!
“呃!”灼夜闷哼一声,按在沈璃下巴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他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张妖异俊美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比纸还要苍白!
更诡异的是,他身后空无一物的空气里,一道半透明的、如同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巨大狐尾虚影,毫无征兆地闪现了一瞬!在那虚影的末端,一小簇幽蓝色的火苗如同跗骨之蛆,猛地窜起、燃烧!火焰的边缘,竟带起一丝丝焦黑的痕迹!
那火苗只出现了短短一刹,连同狐尾虚影一起,便如同幻象般消失无踪。
灼夜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盯着地上彻底失去意识、如同破碎人偶般的沈璃,那双熔金的竖瞳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惊骇的、难以置信的情绪。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剧痛,有惊疑,有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唤醒的、源自远古的悸动。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沈璃微弱的、几乎消失的呼吸声,和她身下血泊缓慢扩散的细微声响。
灼夜缓缓放下捂住胸口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他眼中的惊涛骇浪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探究所取代。他再次蹲下身,这一次,动作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慎重。
冰冷的手指拨开沈璃被血污黏在颈侧的湿发。
昏睡中毫无知觉的少女,锁骨下方,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被衣衫遮掩的肌肤上,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赤红色焰形印记,正透过薄薄的布料,散发出淡淡的、温热的辉光。
灼夜熔金的瞳孔,映着那点微弱的赤芒,微微缩紧。
“赤焰……情魄……”他低低地吐出几个字,冰冷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