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嵌城的硝烟尚未散尽，沈砚己站在郑成功的中军帐内。烛火在台湾潮湿的海风中摇曳，将案几上摊开的《屯田条例》照得忽明忽暗。他指尖划过"官六民西"的分配条款，余光瞥见郑成功腰间新佩的玉带钩——那是隆武帝赐予的"延平郡王"信物，此刻正压在一叠荷兰人留下的地契上。
"先生以为这分田之法如何？"郑成功突然发问。他手边的砚台里，朱砂混着未干的墨汁像一滩凝固的血。
沈砚将竹筹摆在沙盘上："若按《齐民要术》所载，新垦之地当免赋三年。"竹筹尖端有意无意地指向鹿耳门方向，那里停泊着三艘未悬挂旗帜的商船。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十几个闽南农夫被亲兵押着跪在泥地里，他们脚边散落着几株连根拔起的甘蔗苗。"禀王爷，这些刁民私垦王田！"亲兵统领的刀鞘上还沾着新鲜的红泥。
沈砚看见老农皲裂的手掌死死攥着把土，指缝间漏下的沙粒在夕阳里泛着金红。他突然想起北京城破时，自己在御河边抓的那捧带血的泥土。
"慢着。"他拦住举鞭的亲兵，从怀中掏出个铜制罗盘，"诸位可认得此物？"当老农们茫然摇头时，罗盘底层突然弹出一片薄刃割断了绑绳。"这是红毛鬼的测地仪。"沈砚提高声调，"他们就是用这个圈走汉人的地。"
郑成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跳。当夜，修改后的《屯田令》添了条附注：凡开荒者皆可留种粮三斗。
二更时分，沈砚独自来到鹿耳门礁石滩。潮水退去后，露出礁石上刻着的Ω符号。他从怀中取出朱弘桓的罗盘，将指针转向正北。随着咔嗒轻响，三艘小舢板从阴影处划出，船头都摆着盏熄灭的灯笼。
"漳州的铁匠到了。"舢板上跳下个精瘦汉子，递来卷用油布裹着的图纸，"按先生给的式样，打好了三十根铳管。"沈砚摸到图纸夹层中的密信——是柳如是的笔迹，写着清廷颁布的《迁界令》细则：沿海三十里内"片板不得下海"。
突然，瞭望塔上传来急促的梆子声。沈砚迅速将图纸塞进中空的礁石，转身时正撞见郑成功的幕僚冯澄世。这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学究提着盏惨白的灯笼，光晕照出他官服下摆沾着的泥点。
"沈先生好雅兴。"冯澄世的灯笼晃过礁石上的刻痕，"听闻红毛鬼常在此处祭拜海妖？"
沈砚踢散脚边的沙堆，露出底下埋着的半截荷兰烟斗："冯大人若感兴趣，下官这里还有本《海国见闻录》。"他故意将"见闻"二字咬得极重，满意地看到对方瞳孔骤缩——那本书里记载着冯氏宗族与西班牙人的丝绸交易。
回到营帐，阿鲁正在调试新造的水力锻锤模型。这个满汉混血的工匠突然压低声音："下午有艘暹罗商船被扣了，船舱里藏着二十个广东疍民。"他蘸水在案几上画出个歪斜的北斗七星，"他们说是为避迁界令..."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铠甲碰撞声。沈砚一把拂去水痕，转而高声讨论起犁铧的改良方案。当亲兵掀开帐帘时，只见两人正围着个农耕模型，地上散落着各式农具图纸。
次日清晨，沈砚被号角声惊醒。校场上，三百名新到的移民正接受编户。他们褴褛的衣衫下露出道道鞭痕，有个少年因瘴气发作倒在地上抽搐。郑成功高坐将台，身后新立的"承天府"牌匾在朝阳下泛着刺目的金光。
"从今日起，尔等便是大明遗民！"冯澄世捧着花名册高喊。沈砚注意到他刻意略过了这些移民多来自清廷迁界区的事实。当名册传到手中时，他在"林阿水"这个名字旁画了个三角符号——这是与柳如是约定的暗记，代表"可发展为信使"。
正午的烈日下，沈砚借口勘察水利来到海边。礁石滩上多了几具浮尸，都是试图渡海逃亡被射杀的渔民。其中一具尸体怀里还抱着个藤编的小笼，里面蜷缩着只奄奄一息的绿绣眼——闽南人称为"望乡鸟"的禽鸟。
沈砚掰开鸟笼时，发现笼底刻着行小字："冬至夜，蚶江渡"。他想起怀中的七星镖囊，那个被针孔标记的鼓楼位置，正是多尔衮每逢冬至祭天之处。
当夜暴雨倾盆，沈砚冒雨潜入军械库。他取下墙上挂着的《台湾全图》，在背面用隐形墨水勾勒出条隐秘航线。墨水是用海芙蓉汁调配的，遇热才会显现。正要收笔时，一道闪电照亮了门口的身影——朱弘桓裹着染血的绷带，手里捧着那本烫金《圣经》。
"先生可知..."少年翻开圣经扉页，露出夹层里的羊皮纸，"红毛鬼把真正的海图藏在哪里？"羊皮纸上，大员港外的暗礁区被朱砂圈出，旁边标注着行荷兰文："Ω通道，朔望大潮可通龙骨船"。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种笔迹——那正是荷兰总督在宴会上书写菜单的字体。而羊皮纸角落的蜡封印记，分明是施琅的私章。
暴雨声中，隐约传来战船起锚的号角。沈砚将地图塞回圣经，却在夹层摸到片硬物。借着闪电的光，他看清那是半枚永历通宝，断口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