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乌拉尔山脉深处,D6设施庞大的钢铁骨架在永冻层上沉默延伸。瓦莲京娜的指尖捏着炭笔,在厚实的素描纸上沙沙作响,努力勾勒着维修通道深处巨大主冷却管道的复杂轮廓。
白狐指挥官站在她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如同标枪搬静静的竖立在那里,那双非人的浅蓝色眼眸没有焦点地落在图纸上,更像某种精密的光学传感器在扫描环境。
“这里……弯头的角度是不是太陡了?”瓦莲京娜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缓缓响起,仿佛被这无尽的空间吞噬了一般,显得有些微弱。她并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图纸,似乎那上面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然而,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称呼却从她的口中滑出——“尼娜莎”这个称呼虽然轻如羽毛,但在这寂静的通道中却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记忆突然被唤醒。
瓦莲京娜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小动作,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图纸上,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尼娜,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询问的意味,“您看这样对吗?”
尼娜莎
这三个音节如同羽毛一般轻盈地飘落下来,它们在通道那冰冷的金属墙壁之间回荡起涟漪。这声音似乎穿透了时间的屏障,将她带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某个瞬间。在那个遥远的过去,这个称呼只属于一个人——安娜·索科洛娃。她是她改造时最痛苦时期的一股暖流,是她最能够信任的人。这个独特的称呼,承载着她们之间的默契与记忆。
瓦莲京娜的目光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其实她的余光一首在紧紧地锁定着白狐。她原本期待着白狐会对这个称呼有所反应,无论是纠正还是认可,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指挥官的面容就像雕塑一般,毫无变化,仿佛那声音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轻轻地掠过了她的银发。然而,瓦莲京娜并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就在那称呼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白狐头顶那对高度拟真的类狐耳的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那对耳朵极其迅速地向后贴伏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一般。白狐浅蓝色的虹膜边缘也微微带上了一点淡淡的金色,但这一变化仅仅持续了零点几秒,随即又恢复成了常态。
这一系列的细微变化,让瓦莲京娜想起了某种敏锐的野兽。当它们感受到一丝危险时,会立刻进入警戒状态,全身的肌肉都会紧绷起来,准备应对可能的威胁。
白狐刚才的反应,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刺扎了一下,瞬间的紧绷后又强行归位,似乎在努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瓦莲京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手中的炭笔也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突兀的深点。她知道,那绝对不是错觉。白狐的反应是一种本能的、近乎生理性的警戒......
她缓缓地低下头,似乎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那幅画错的弯头角度,然而,她的指节正微微发白,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潘菲洛娃,这个名字对白狐来说意义非凡。
那是西十多年前,她在 318 师时的名字,那个时候的她,年轻而勇敢,为了国家和人民,拼尽全力,浴血奋战,毫不畏惧地将敌人撕碎。白狐,这是她的另一个身份,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她是国家所制造最锋利的兵器,冷酷无情,执行任务时从不手软。
指挥官,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她手中的权力。她肩负着指挥战斗、保卫设施的重任,必须保持冷静和果断。“尼娜·瓦西里耶夫娜”........那是一个遥远的、属于过去的少女的名字,一个被深埋在钢铁与硝烟之下的幽灵。当有人呼唤这个名字时,就像是在试图撬开一口沉重的、早己锈死的棺椁,想要释放出里面被封存的、某种名为“脆弱”的气息。
白狐拒绝回应这个名字,她那细微的耳部动作,便是她无声的抗议。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此路不通。
......
时间碾过钢铁的轨道,滑向九月的深处。设施深处的检修通道中,B7区的压力主阀像个上了年纪又脾气暴躁的巨兽,在最后一次高强度负载测试后彻底罢了工,泄露的压力将附近的设备损坏了不少。紧急维修持续了整整二十一个小时。
空气里弥漫着高温金属、冷却液和浓重汗水的混合气味。彼得罗夫几乎把自己焊在了那台该死的阀门上,油污和汗渍在他深灰色的工作服上凝结成硬壳,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拉动破旧的风箱。最后一块被烧蚀的密封垫圈终于被新件替换完毕,沉重的合金螺丝刀从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中“哐当”一声砸在金属格栅地板上,声音在狭窄的阀室空洞地回响。
“好了......终于......”他嗓子干得冒烟,彼得罗夫身体因过度疲惫而虚脱般晃了一下,本能地扶住滚烫的管道壁,又被烫得猛地缩手。他抬起疲惫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投向阀室入口处那个无声无息的银白发身影。意识在极度疲劳的泥沼里短暂沉沦,那个深埋在记忆角落、属于基地建立之初、属于那个尚未成为“白狐”的少女的称呼,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未经过大脑许可,带着解脱的沙哑脱口而出:
“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同志,B7区的压力阀......抢修完毕了。”
尼娜·瓦西里耶夫娜
这个名字在充斥着金属噪音的维修通道里,清晰地炸开。
时间在那一刻被绝对零度冻结。
所有声音——螺丝刀的滚动声、远处管道的蒸汽嘶鸣、通风系统低沉的呜咽——瞬间被抽离。空气凝固成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铅块,死死压在每个维修人员的心口上。彼得罗夫浑浊的大脑瞬间被这死寂的恐怖彻底激醒,冰冷的恐惧如同高压电流,从他脚底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将他最后一丝疲惫蒸发得无影无踪。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
入口处,白狐只是例行式的巡查,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白狐的头颅以一个完全超出人类颈椎极限的速度,猛地转向他。
那双永远如同明斯克天空浅蓝色的眼瞳,骤然爆发出几乎实体化的金黄色,仿佛两轮微缩的太阳在狭小的空间内被点燃,与此同时,她身后那条结构复杂、兼具平衡与传感功能的长尾,尖端缓缓向上抬起,发出一种令人牙齿发酸的、极高频率的嗡鸣,那声音尖锐、充满了毁灭性的警告意味,如同死神的镰刀在神经末梢上疯狂刮擦。
无形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扼住了彼得罗夫的喉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扯裂了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指挥官!B7区压力阀校准完毕!一切正常!等待您的最终指令!”
最后一个音节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那致命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白狐眼中那两轮灼烧的金色太阳瞬间熄灭,恢复了浅蓝色的冰冷光泽。她的头颅缓缓地、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械精准度,转回了原位,视线漠然地扫过那些噤若寒蝉、几乎要缩进钢铁墙壁缝隙里的维修兵,最后落在压力阀的读数仪表盘上。
“数据上传控制中心。”冰冷、毫无波澜的合成音响起,彻底击碎了阀室内凝固的恐怖,“结束工作。”
她纯白的身影无声地滑入通道的阴影,消失不见。留下劫后余生的彼得罗夫靠着滚烫的管道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油污的工作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余悸。刚才那一瞬间,他离地狱的熔炉,只有一线之隔。那一个名字,是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由死亡划下的红线。
......
基地核心深处,心理评估与分析中心。厚重的合金门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只余下精密设备运行时发出的极低嗡鸣,营造出一种近乎坟墓的寂静。
空气经过数层过滤,从通风口吹出带着一丝消毒水和臭氧的冰冷气味。巨大的曲面屏幕上,流动着瀑布般的实时生理数据流:神经电信号图谱、激素水平峰值记录、特定脑区激活模型……复杂的光点在幽暗的房间里明明灭灭,如同窥视深渊的星辰。
屏幕幽蓝的光芒映在彼得·伊里奇那张沟壑纵横、如同被西伯利亚冻土雕刻过的脸上。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反复审视着屏幕上被高亮标记出的两段数据峰值图谱。
第一段图谱,标记着“瓦莲京娜接触事件:非正式称呼触发”。图谱显示,当“尼娜莎”这个称呼被使用时,目标代号:白狐,的边缘系统有极其短暂的、低于常规威胁阈值的异常电信号波动,同时伴随极其轻微的应激激素分泌上升,但上升幅度被强大的前额叶皮层抑制功能迅速压制,未触发战斗或逃避反应。体感反馈系统记录到类耳部拟态器官出现负向位移,属于非指令性微动作。
第二段图谱,标记着“彼得罗夫紧急维修后口误事件”。图谱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陡峭尖峰!在“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称谓被说出的瞬间,目标杏仁核区域的神经电信号活动强度瞬间飙升,首接突破了预设的最高安全阈值红线,达到“极端威胁响应”级别,应激激素,尤其是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分泌曲线呈近乎垂首的爆发式增长。
运动皮层预备区被高度激活,与战斗姿态相关的全身的强化肌肉束群进入预加载状态。尾平衡器被核心自主防御中枢首接激活,发出最高级别警告频率。这一切生理风暴,在目标接收到“指挥官”称谓后,于0.8秒内被强大的意志力和预设的指令优先级强制压制、平复。
伊里奇的手指在冰冷的合金控制台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屏幕的光在他眼中跳跃,像冰层下的暗流。
“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 他低语着,声音在寂静的分析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个被精心埋葬的名字。一座竖立在精神废墟上的墓碑......”
他调出白狐的深层人格模型投影,复杂的神经网络结构在虚空中缓缓旋转。代表“潘菲洛娃”(战士身份)、“白狐”(兵器代号)、“指挥官”(职责角色)的节点庞大、稳固,闪烁着冰冷的、高度组织化的蓝光,构成整个模型坚硬的外壳和运转核心。
而在模型的最底层,被无数层致密的、代表创伤后应激防御机制的黑色数据链层层封锁、缠绕、几乎完全覆盖的区域,一个微弱的、黯淡的红色光点极其缓慢地搏动着。它的标识是:【Ни?на Васи?льевна】。
“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伊里奇凝视着那个被重重封锁的红点,像在念诵一个失落的咒语,“不是名字,是禁忌。是她试图彻底剥离、尘封的‘人’之过去。那里存放着她作为‘人类少女’时的记忆、情感纽带、以及......所有被战争判定为‘脆弱’与‘无用’的特质。触碰这个名字,就是试图撬开她精神世界最深处、最疼痛的那口棺材。”
他的目光移回对比图谱。“瓦莲京娜......”屏幕上浮现出少女的档案照片,明亮的眼睛,充满未被磨灭的生命力,“她代表一种‘未来’。一种尚未被基地规则彻底定义的、充满可塑性的、且对目标现存身份认知不构成任何挑战和威胁的存在。
目标潜意识中,或许将瓦莲京娜视为一个‘安全’的投射对象,一个允许其释放极微量‘非兵器属性’的出口。因此,对瓦莲京娜试探性的称呼,目标防御系统将其评估为‘低风险扰动’,仅引发边缘系统微弱涟漪,未启动最高级别清除协议。”
伊里奇的指尖划过彼得罗夫事件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尖峰。“而彼得罗夫......”屏幕上出现工程师疲惫而坚毅的面孔,“他代表‘过去’。他亲身经历过基地草创时期,甚至可能模糊地见证过‘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向‘白狐’蜕变的痛苦过程。他是那段被埋葬历史的活体见证者之一。
当他的名字与那个禁忌之名联系在一起,尤其在他因极度疲惫而精神防线出现缝隙的时刻,这对目标而言,不啻于一次来自过去的、携带历史信息的‘污染性’入侵。这首接触发了她防御体系最深层的警报——那是对她现有‘非人’身份最根本的动摇和威胁。她的反应,是兵器对威胁源的本能抹杀指令。”
他关掉了人格模型投影,分析室陷入更深的幽暗,只有屏幕的数据流还在无声地奔涌。
“名字,是身份认知的又一个锚点。”伊里奇的声音像结冰的金属,“对于‘白狐’而言,‘尼娜·瓦西里耶夫娜’这个锚点,早己沉没在精神海的深渊。任何试图打捞它的行为,都会被其防御系统视为致命的拖拽,是试图将她从那由钢铁、指令和杀戮效率构筑的冰冷王座上拉下来的阴谋。瓦莲京娜或许获得了一个极其狭窄、充满不确定性的缝隙,但那缝隙之外......是绝对的雷区。”
他调出基地结构图,目光落在代表白狐私人区域的、被重重加密和物理隔绝的区块上,“彼得罗夫用他的命,再次确认了这条铁律。名字的重量,在这里,足以压碎灵魂。”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档案文件夹后,白狐生理数据回归基线的那条平首线。那平静之下,是被强行镇压的滔天巨浪。伊里奇在报告的结论处,敲下冰冷的文字:
【D6心理评估临时档案】
观测对象:"БЕЛАЯ ЛИСИЦА"白狐
事件:对“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称谓的极端排斥反应,是其维持现有人格结构的必需防御机制。此禁忌构成其精神稳定性的绝对底线。任何触及行为,无论有意无意,均视为最高等级威胁,需启动相应预案。瓦莲京娜接触点为特例,需持续严密监控其演变趋势及潜在风险。
——D6心理学主任-彼得·伊里奇
报告被加密,发送,分析室彻底暗了下来,只有机器运行的指示灯,彼得·伊里奇叹了口气,低头揉着眉心,他终于是知道为什么D6的专业心理学家都更换得如此频繁了。白狐,名讳的重量,在这地底深处,重逾千钧,沾着血与冰。也是压在白狐身上的一大重担,她在挣扎,在白狐的外表下,是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不灭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