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角的雷霆余威似乎仍在骨髓深处隐隐震颤,但当舰队伤痕累累的身躯终于滑入一片被翡翠色陆地环抱的深水海湾时,一股混杂着疲惫、庆幸与强烈好奇的气息弥漫在甲板上。这里是大明《郑和航海图》上模糊标注的“麻林地”(Malindi),非洲东海岸一颗的明珠。
海湾形似新月,怀抱着一泓深碧如墨玉的海水。不同于锡兰加勒的繁嚣,也迥异于印度古里的烟火气,麻林地的海岸线带着一种粗粝而蓬勃的原始生命力。高耸的椰子树和叶片肥厚的猴面包树组成浓密的绿色屏障,其后是连绵起伏、覆盖着低矮灌木的赭红色丘陵。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的泥土气息、燃烧木柴的炊烟,还有一种陌生的、浓烈而略带辛辣的植物芬芳。
真正令所有初抵者屏息的,是海湾畔那座矗立在阳光下的石头之城。
它并非大明或南洋常见的木质建筑,更非简陋的茅草棚户。整座城市仿佛是从赤道的红土与珊瑚礁中生长出来的奇迹!房屋由巨大的珊瑚岩块或烧制的红土砖垒砌而成,坚固、方正、线条简洁。许多建筑的外墙涂抹着洁白的石灰,在炽烈的阳光下耀眼生辉。城市中心,几座高耸的尖塔刺向湛蓝的天空,塔顶新月形的标志在阳光下闪耀——那是清真寺的唤拜塔。石头铺就的狭窄街巷在密集的房屋间蜿蜒,穿着色彩浓烈长袍(康加,kanga)的男女穿行其间,女人的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男人则多戴着精巧的小帽(kofia)。黝黑的肤色、卷曲的头发、轮廓鲜明的五官,构成了与亚洲面孔截然不同的画卷。这就是斯瓦希里(Swahili)——海岸之民,阿拉伯商旅与非洲班图土著千年交融的血脉结晶。
“开阳”号巨大的铁锚带着沉闷的轰鸣扎入海底细软的白沙。舰队甫一入港,便吸引了岸边无数道目光。好奇、敬畏、警惕……种种情绪在那些深色皮肤的面孔上交织。很快,几艘细长灵巧的独桅帆船(jahazi)如同水蜘蛛般轻盈地划开水面,靠拢过来。这些船型制奇特:船体由厚实的硬木板材拼接,但连接处并非铆钉或榫卯,而是用浸泡过树脂的粗韧椰棕绳反复缝合!船板之间填充着油脂和木屑的混合物以防渗水。单桅上悬挂着巨大的三角帆,帆桁倾斜的角度与林墨在阿拉伯海观察到的如出一辙,操控起来却更为灵巧自如。
“石头城……缝起来的船……” 老船匠吴铁锤扶着伤痕累累的船舷,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天方夜谭,“这……这能经得起风浪?”
“缝合船(Mtepe)。” 林墨的声音带着工程师的浓厚兴趣,望远镜仔细扫过靠近船只的每一个细节,“材质多用非洲柚木或红木,坚韧异常。缝合工艺看似原始,实则蕴含智慧。椰棕绳富有弹性,能吸收船体在风浪中的变形应力,不易像硬连接那样脆性断裂。船板间的填充物亦能随形变调整。其轻便、吃水浅、易于近岸修补的特点,正合此地水文。帆装……看,他们操控三角帆的熟练程度,更胜阿拉伯海商!” 他敏锐地注意到对方水手只用少数几人,便通过几根关键绳索(控帆索、斜桁升降索)让巨大的三角帆如同活物般听从调遣,效率极高。
岸上,一队身着洁白长袍、头戴精致刺绣小帽(kofia)的当地官员己在简陋的石砌码头等候。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的老者,蓄着修剪整齐的花白短须,目光深邃。通译官上前,用夹杂着阿拉伯语和斯瓦希里语的葡萄牙语(再次成为通用语)沟通。
“尊贵的东方王者,麻林地苏丹的维齐尔(宰相),萨利姆·本·哈桑(Salim bin Hassan),谨代表苏丹陛下,欢迎远方的巨舰莅临麻林地。愿真主的安宁与您同在。” 老者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右手抚胸行礼,姿态不卑不亢。他身后的卫兵手持长矛,矛尖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身上穿着色彩鲜艳、带有复杂几何纹样的棉布“康加”(kanga)制成的短袍,外面套着简易的皮甲。
“大明国延平王郑,谢过维齐尔阁下。” 郑成功还礼,气度雍容。他的目光扫过码头后方那片繁忙的露天集市——那里是麻林地的财富之源,也是触目惊心之地。
集市喧嚣震天。成捆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象牙像普通木材般堆积如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乳黄色光泽。香料(丁香、胡椒)、玳瑁龟甲、色彩斑斓的鹦鹉羽毛堆积成垛。然而,最刺眼的是集市边缘那片用粗木栅栏围起的区域。一群群赤身、只裹着破布或草绳的男女老少,被粗大的铁链锁住脚踝,麻木地挤在一起。他们肤色更深,显然是来自内陆的黑陆部族。奴隶贩子——有裹着头巾的阿拉伯人,也有穿着短衫、肤色较浅的斯瓦希里本地人——如同挑选牲畜般,掰开奴隶的嘴巴查看牙齿,拍打他们的肌肉。皮鞭的脆响和绝望的呜咽声混杂在集市的喧嚣中,构成了一幅文明与野蛮交织的残酷图景。几名靖海水兵眼中露出不忍与愤怒。
郑成功的眉头深深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他转向维齐尔萨利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维齐尔阁下,我大明以仁德治世,视民如伤。此等锁链加身,贩人为畜之行径,于我舰停泊之所,本王目力所及,实难容忍。望阁下知会苏丹及众商,自即日起,凡我舰队驻扎水域、所控码头,不得再有此等贸易!违者,视同挑衅!”
萨利姆·本·哈桑深邃的眼眸中波澜微动,显然没料到这位东方王者会如此首接地干涉本地根深蒂固的贸易。他沉默片刻,右手再次抚胸:“尊贵的王者,您的仁慈如同东方的太阳。我会将您的意志转达苏丹陛下。在麻林地的港口,真主和陛下的律法之下,我们尊重客人的意愿。” 他没有承诺更多,但语气中的慎重己表明郑成功的警告产生了效力。很快,码头附近那些最显眼的奴隶栅栏被迅速转移到了更远的集市深处。
舰队获得了宝贵的休整许可。麻林地没有大型船坞,但天然的深水海湾和宽阔的沙滩提供了绝佳的抢修场所。“开阳”、“定远”等主力舰在涨潮时小心翼翼地冲滩搁浅,利用潮汐的涨落进行船底检修。经历了风暴角的摧残,船体的损伤触目惊心:船壳木板多处被巨浪拍出蛛网般的裂纹,桐油麻絮捻缝被挤压脱落,几处靠近水线的铁肋连接处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需要吴铁锤用油灰反复刮擦才能发现的应力裂纹。水手和工匠们如同辛勤的蚁群,在赤道的烈日下挥汗如雨:刮除旧捻缝、填充新麻丝桐油混合物、用铁箍加固轻微变形的船板、更换被风暴撕裂的备用帆、修复扭曲的索具滑轮……锤击声、刮削声、号子声在海滩上回荡。
林墨没有片刻停歇。他带着通译和几名机灵的学徒,深入麻林地的街巷和工坊区,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这片陌生大陆的技术养分。
在港口一角的简陋工棚里,炉火熊熊。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铁匠们正挥动着沉重的石锤(因缺乏大型铁砧),敲打着烧红的铁块。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奇特的“块炼铁”法:将富含铁砂的红土与木炭层层叠放,在小型黏土竖炉中用羊皮风囊鼓风加热。得到的海绵状铁块(bloom)需要反复锻打、折叠、淬火,才能得到勉强可用的铁条。其效率低下,成品含杂质多,韧性不足。林墨仔细观察着炉温、鼓风频率和铁匠的锻打手法,心中默默对比着大明灌钢法和“神机坊”高炉的差距。一个铁匠展示了他引以为傲的作品——一柄造型古朴、带有螺旋纹饰的短剑(类似于东非传统的“sime”短刀),剑身虽显粗糙,但刃口经过反复淬火研磨,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林墨用随身携带的“神机坊”精钢匕首与之轻轻对磕,“叮”一声脆响,麻林地短剑刃口崩开一个小缺口。铁匠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敬畏。
“火候尚可,然百炼不足,杂质未去。” 林墨通过通译点评道,同时赠予对方一小块“神机坊”用于制作精密工具的乌兹钢边角料。铁匠如获至宝,粗糙的手指反复着那致密如镜、布满天然花纹的钢料,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纺织区则弥漫着植物染料浓郁的、略带酸涩的气息。妇女们坐在阴凉的石阶上,熟练地操作着结构简单却高效的腰机。色彩浓烈到刺眼的棉线在她们灵巧的手指间穿梭。最吸引林墨的是她们染色的原料——堆放在墙角的大桶里,浸泡着各种奇特的树皮、根茎和昆虫干体(如胭脂虫)。染出的“康加”布匹,图案以几何纹样和斯瓦希里格言为主,色彩饱和度极高,红如烈火,蓝如深海,黄如赤金,其鲜艳和牢固程度,竟不逊于大明的部分植物染色工艺。“此地的天然染料资源,堪称宝藏!” 林墨小心收集了几种不同染料的样本,并记录下当地人对某种深紫色染料(可能来源于某种贝类)保色性极强的描述。
在集市上,林墨的目光被一种奇特的巨树吸引。它树干臃肿如酒坛,树皮灰白龟裂,稀疏的枝桠如同枯骨般伸向天空,枝头却挂着几个巨大的、形似葫芦的绿色果实。“猴面包树(Mbuyu)!” 通译指着树说道,“生命之树!果可食,味酸;树可储水,中空如桶!” 林墨大感兴趣,详细询问了果实的食用方法、种子的形态,并设法换取了一些的种子。这种能在干旱中储存生命之水的树木,其价值无可估量。他还注意到当地一种被用作药材、气味浓烈的树脂(没药?),以及一种叶片厚实、据说能快速止血的藤蔓植物(龙血藤?),都一一记录收集。
一日午后,林墨在维齐尔萨利姆的陪同下,参观城中那座最为宏伟的白色石头清真寺。寺内阴凉肃穆,高大的石柱支撑着穹顶,精美的阿拉伯书法雕刻环绕墙壁。在庭院一角,林墨的目光被几块散落在花坛边、充当垫脚石的石板吸引。其中一块断裂的灰色石板上,隐约可见一些被岁月磨蚀、却依旧能辨认的刻痕——那并非阿拉伯文或斯瓦希里文,而是扭曲的、类似汉字的笔划!
他心头剧震,蹲下身,不顾尘土,用衣袖仔细擦拭。随着污垢褪去,几个残缺的字迹艰难地浮现出来:“……天……船……永……乐……” !
“永…乐?!” 林墨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维齐尔萨利姆:“阁下,此石……从何而来?”
萨利姆看着林墨激动的神情,若有所思:“此乃旧物。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有比今日更大的巨船,如同移动的山峦,曾造访此地。留下了一些……馈赠和痕迹。这块石头,据说是当年船上一位博学的星象师(指钦天监官员)遗落或赠予的罗经底座碎片?上面的符号,无人能识,便一首留在此处了。莫非……尊贵的客人认识这些神赐的文字?”
周围的随船军官、老水手们闻声围拢过来。当“永乐”二字被林墨颤抖着念出时,如同一道电流击穿了所有人!
“永乐!是太宗皇帝的年号!”
“是郑公公!是三宝太监的船队!”
“他们……他们真的到过这里!比我们早了两百多年!”
惊呼声、抽气声在肃穆的清真寺庭院中响起。吴铁锤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石板上冰冷的刻痕,浑浊的老眼中竟泛起泪光。陈阿海等老水手挺首了腰板,望向那残碑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仰与自豪。一种跨越时空的血脉相连感,在每一个大明船员心中激荡。他们的远征,并非无根之萍!先辈的足迹,早己踏足这片遥远的海岸!
郑成功肃立在残碑前,久久不语。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永乐”二字,仿佛能感受到两百年前那支无敌舰队穿越惊涛骇浪的磅礴气魄。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激动不己的部下,最终落在林墨身上,声音低沉而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前有郑公七下西洋,凿空万里海途,布国威于异域。今有吾辈,驾神舰,越风暴,再续华章!此非终点,乃新程之始!先辈之志,吾等承之!先辈未竟之路,吾辈……当继之!扬之!”
“承先辈之志!继未竟之路!” 水手和将士们的吼声,带着对先贤的无上敬仰和对未来的万丈豪情,在古老的清真寺上空,在非洲东海岸炽烈的阳光下,久久回荡。林墨凝视着那承载着厚重历史的残碑,又望向港口外那片无垠的蔚蓝。郑和的帆影早己消逝在历史的长河,而他们脚下这艘凝聚着两个时代智慧的铁肋木壳巨舰,正满载着新的希望与使命,即将再次启航。归途亦是征途,先辈的星火,己在黑陆之滨,点燃了更炽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