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汉家那个用破陶罐、沙子、木炭和破布堆砌出来的“净水神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小小的渔村激起了层层涟漪。最初的恐惧和“装神弄鬼”的非议并未完全消散,但腹泻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终究让更多村民在陈老汉的保证和阿海的亲身示范下,小心翼翼地尝试了过滤后的溪水。当清凉、不再引发腹中翻江倒海的清水滑入喉咙,当家中病弱的老人孩子终于停止了痛苦的呻吟,那些充满猜忌和畏惧的目光,终于开始松动,掺杂进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激和更深的好奇。
林墨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怪人”。他很少走出那间低矮的渔寮,大部分时间只是靠坐在门边的土墙阴影里,看着村中人来人往。左臂的伤口在“铁骨草灰拌海蛭膏”和林墨自身顽强生命力的双重作用下,正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愈合。嵌入的金属碎片周围,红肿彻底消退,脓液消失,的新肉芽顽强地包裹着冰冷的异物边缘,麻痒感取代了钻心的剧痛。陈老汉每次换药时,浑浊的眼睛里都难掩惊异,嘟囔着“邪门的硬骨头”。
然而,这份微弱的平静,很快被一阵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阴云彻底打破。
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海风带着不同寻常的湿冷。村口那片简陋的沙滩上,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几艘被拖上岸晾晒的旧渔船旁,围拢着七八个愁眉苦脸的渔民汉子,为首的就是陈老汉。他佝偻着背,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拳,指节捏得发白,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沉重的绝望。在他脚边,蹲着一个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者。老者左腿明显萎缩变形,用一根磨得油亮的硬木拐杖支撑着身体——正是村中唯一懂点修船手艺的“瘸腿李”。此刻,瘸腿李正用一把磨得锋利的鱼骨小刀,小心翼翼地剔挖着其中一艘渔船船底缝隙里朽烂的桐油石灰混合物(捻缝材料),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桐油味、湿木头的霉腐气,还有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属于朽木的死亡气息。
林墨认得那艘船。它比陈老汉家的小舢板大不少,船身线条粗笨敦实,船头钉着一块被海风侵蚀得模糊不清的木牌,依稀能辨出“海狗”二字。这是陈老汉和另外两户相熟渔民合股赖以生存的主力渔船,承载着几家老小的活命希望。就在昨天,一场并不算大的风浪过后,“海狗号”船舱便进了水,龙骨更是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如同朽木断裂般的“嘎吱”异响。
瘸腿李用小刀撬开一块朽烂的捻缝物,露出下面深褐色的船板。他用刀尖用力戳了戳接缝处的木材,那木头竟如同糟糠般簌簌落下细碎的粉末!他又艰难地挪到船底中央龙骨的位置,用指关节重重敲击了几下。沉闷空洞的“咚咚”声,如同敲在朽坏的棺材板上,听得周围渔民们脸色煞白。
“唉…” 瘸腿李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麻木。他撑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浑浊的老眼扫过陈老汉等人绝望的脸,缓缓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众人心头:“老陈哥…没救了。捻缝烂透了,撑不住。更要命的是龙骨…喏,就这儿,” 他用拐杖头重重戳了戳刚才敲击的地方,“榫头朽了,卯眼也松了,吃不住力了。整条船的脊梁骨…断了芯子啦!别说再出海,就是放在岸上,再来场大点的风,自个儿都能散架咯!”
他顿了顿,看着陈老汉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语气里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找新料子?好木料都攥在官家手里,要么就是那些大海商,贵得吓死人!就算有料,换龙骨?那等于把整条船拆了重造!就咱们这点家底,这点手艺?做梦吧!趁早…劈了当柴烧,还能省点桐油钱。” 瘸腿李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掐灭了众人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
“李老哥!真…真没一点法子了吗?” 陈老汉声音发颤,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哀求,“这可是我们三家吃饭的家伙啊!没了它…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
“法子?” 瘸腿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除非海龙王显灵,给它换副铁打的筋骨!朽木难支,朽木难支啊!” 他摇摇头,不再看众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默默离开了这片愁云惨淡的沙滩,佝偻的背影透着无尽的萧索。
绝望的死寂笼罩着沙滩。几个粗壮的渔民汉子,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无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陈老汉佝偻着背,呆呆地看着那艘曾经承载着全家希望的“海狗号”,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着船帮上那早己模糊的“海狗”二字,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死灰。
林墨站在不远处渔寮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瘸腿李那“朽木难支”的叹息,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上。他看着那艘船——粗犷的线条,厚重的船板,高翘的船首…典型的近海福船样式。船底吃水线附近,桐油石灰的捻缝多处剥落,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木料,一些地方明显发黑、疏松。而更关键的是龙骨!这种贯穿船体、承受主要纵向弯曲应力的核心结构,其榫卯连接点一旦失效,就如同人的脊椎折断,整条船的结构完整性将瞬间崩塌!
结构力学、材料失效分析、船舶结构设计…这些沉寂的知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再次在他脑海中泛起涟漪。虽然模糊,但核心原理清晰:问题不在于整根龙骨都朽烂了(那确实没救),而在于关键连接点——榫头和卯眼——因长期应力集中、海水侵蚀、木材本身的天然缺陷(如节疤)导致的局部腐朽和结构强度丧失!如果能有效加固这个局部节点,分散应力,阻止裂纹进一步扩展,再配合船板捻缝的修复,“海狗号”并非完全没有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工程师审视故障的精密仪器。他需要更近的观察!更仔细的勘察!
林墨迈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朝着沙滩上那艘垂死的“海狗号”走去。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左臂依旧吊着,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他的出现,打破了沙滩上凝固的绝望氛围。几个蹲在地上呜咽的渔民抬起头,红着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个沉默的“怪人”一步步走近。
陈老汉也抬起了布满死灰的脸,看到林墨走近“海狗号”,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火花。难道…这个能补网、能净水、还能修好那“钉死”罗盘的怪人…连船也能…?
林墨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走到“海狗号”船尾,瘸腿李刚才敲击龙骨榫卯的位置。他伸出右手,避开自己左臂的伤口,用指关节模仿瘸腿李的动作,在龙骨几个关键节点上仔细地、有节奏地叩击着。咚咚…咚咚…声音沉闷空洞,但在几个特定的点上,声音的细微差异被他敏锐地捕捉到——有些地方朽坏更深,有些地方还有一定的实心感。他用指尖仔细触摸着木材的纹理、硬度,感受着腐朽的程度和范围。他甚至不顾污秽,俯下身,凑近那些剥落的捻缝缝隙,仔细观察木材的断面颜色和纤维状态,嗅闻着那股浓烈的霉腐气息。
他的动作专业而专注,带着一种与周遭渔民截然不同的冷静和条理。几个渔民面面相觑,眼中的绝望被一种混杂着好奇和不敢置信的复杂情绪取代。陈老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
就在林墨全神贯注于“海狗号”的伤情诊断时,一阵嘈杂刺耳的马蹄声和粗暴的吆喝声,如同冰水般泼进了这片被愁云笼罩的海滩。
“让开!都让开!官差办事!不长眼的东西!”
“陈老栓!王二狗!李有田!滚出来!渔税银子凑齐了没有?!”
“磨磨蹭蹭!想抗税不成?!”
三匹瘦骨嶙峋的劣马踢踏着沙滩上的碎石,溅起浑浊的水花。马背上坐着三个身穿青色皂隶服、头戴圆顶毡帽、腰挎铁尺的税吏。为首的是个三角眼、吊梢眉的瘦高个,嘴角向下撇着,一脸刻薄相,正是负责这一片渔税催缴的胥吏头目,姓刁。他身后跟着两个歪戴帽子、满脸横肉的跟班,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沙滩上惶恐不安的渔民。
绝望的气氛瞬间被恐惧所取代。蹲在地上的渔民们像受惊的鹌鹑,慌忙站起身,畏畏缩缩地聚拢到一起,低着头,不敢与税吏对视。陈老汉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佝偻着背,艰难地挤出人群,走到刁税吏马前,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卑微笑容:“刁…刁爷…您来了…这税…这税…”
“少废话!” 刁税吏不耐烦地用马鞭杆子敲了敲陈老汉的肩膀,力道不轻,“上月欠的二钱银子,加上本月的三钱,一共五钱!还有你们王、李两家的,都在这儿了吧?拿来!” 他伸出枯瘦的手掌,掌心向上,手指不耐烦地捻动着。
“刁爷…” 陈老汉的声音带着哭腔,腰弯得更低了,“您行行好…您看,我们吃饭的家伙,‘海狗号’…它…它坏了!修不好了!这几天都没出海…实在是…一个铜板也…”
“坏了?” 刁税吏三角眼一翻,顺着陈老汉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那艘破船,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刺耳,“船坏了关老子屁事?渔税是按船收的!船在一天,税就交一天!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这规矩!怎么?船坏了就想赖账?我看你是骨头痒了,想尝尝县衙大牢的滋味?”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立刻配合地抽出半截铁尺,发出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周围的渔民噤若寒蝉,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王二狗和李有田也哭丧着脸走上前,低声下气地哀求着,诉说着同样的困境。
刁税吏却丝毫不为所动,三角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哭穷?哼!老子见得多了!没现银?也行!” 他马鞭一指渔民们晾晒在屋前的渔获和渔网,“上好的海鲳鱼,按市价折!那几张破网,也能抵几个钱!再不够…”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几个渔民家低矮的茅屋,“…拆几根房梁木头!总能凑够!别给脸不要脸!”
拆房梁?!渔民们一片哗然!这简首是逼人上绝路!陈老汉气得浑身发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但他终究不敢发作,只能死死低着头,肩膀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
林墨站在“海狗号”旁边,将这场赤裸裸的盘剥尽收眼底。冰冷的愤怒如同毒藤,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亲眼看着阿海小心翼翼地捧出家里仅存的几条晒得半干的咸鱼,被税吏蛮横地夺走,扔进麻袋;看着陈老汉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被刁税吏一把抓过去,掂量着,嫌恶地啐了一口“穷酸”;看着李有田家那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死死抱着家里仅存的一张破渔网,被税吏的跟班一脚踹开,抢走渔网…空气里弥漫着咸鱼的腥气、劣质桐油味、泥土的潮气,还有更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屈辱。
这就是大明朝的基层!这就是底层匠户渔民的命!在庞大的国家机器和贪婪的胥吏面前,他们如同蝼蚁,连挣扎的力气都显得如此可笑。
“呸!一群穷骨头!下次再敢拖延,就不是这点东西能打发的了!” 刁税吏清点着抢来的“战利品”,骂骂咧咧地调转马头,带着两个耀武扬威的跟班,扬长而去,只留下沙滩上一片死寂和压抑的啜泣声。
陈老汉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佝偻着背,一步步挪到“海狗号”旁边,粗糙的手掌无力地拍打着那冰冷粗糙的船板,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哽咽。赖以生存的船坏了,活命的口粮被抢走了…前路一片漆黑。
林墨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决心所取代。他默默走到陈老汉身边,没有安慰,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用力地、清晰地指向“海狗号”龙骨榫卯腐朽最严重的位置,然后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接着,他做了一个“加固”的手势——双手交叉,用力握紧。最后,他指向村中那早己废弃、只剩几根焦黑木桩和满地碎瓦的破败船厂遗址方向,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陈老汉抬起布满血丝、泪痕未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林墨的手势。摇头?不是没救?加固?怎么加固?去那废弃的船厂?那里除了朽木烂瓦,还能有什么?
林墨没有解释。他转身,不再看那艘垂死的船和绝望的老人,迈开依旧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伐,朝着那片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废弃船厂遗址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粗糙的沙滩上。他的目标很明确——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能够替代腐朽榫卯、承受巨大结构应力的东西。也许是残存的铁钉?也许是废弃的铁制构件?也许是…其他意想不到的材料?
知识或许无法立刻改变这吃人的世道,但至少,他要为眼前这些被逼到绝境的人,抓住那根名为“海狗号”的、最后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