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轩冰冷的尸体躺在污秽的稻草上,无声地诉说着拒绝的代价。牢狱的恶臭、伤口的灼痛、死亡的阴影,都抵不过林墨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被强行赋予的托付——“活下去…把船造出来!” 这遗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也最终熔断了所有关于理想纯洁性的犹豫。
生门己开,纵是荆棘遍布,也要闯!
林墨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褪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借着方清远帮忙遮挡的片刻,用阿秀上次偷送进来的、仅剩的炭笔头,在撕下的衣角内侧,写下了一个极小的、代表同意的符号,并标注了约定的时间。他将这布片小心地卷进最后一点粗粮饼的裂缝里。
当阿秀再次如履薄冰地前来“送饭”时,她憔悴的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紧张。狱卒照例检查、辱骂、克扣。就在他转身将最小最硬的饼子塞进来的瞬间,阿秀的目光与林墨的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林墨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阿秀瞳孔一缩,心脏狂跳,随即低下头,迅速消失在昏暗的甬道中。
暗夜集结:薪火不灭
消息如同电流,瞬间激活了蛰伏的星火。
阿秀: 她像一只受惊但目标明确的雀鸟,穿过月港混乱的街巷,找到了瘸腿李藏身的渔村小屋。老船匠的伤还未好利索,但听到“先生决定了!三日后子时!”的消息时,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精光。“好!好!我这把老骨头,爬也要爬出去!” 他立刻翻出珍藏的最后一点船用桐油和麻绳,准备制作简易火把和攀爬工具。
周小木: 这个机敏的年轻人一首如同惊弓之鸟,在几处废弃的窝棚间辗转。阿秀用特殊的暗号找到了他。听到消息,周小木激动得浑身发抖,紧紧抱住那个一首贴身藏匿、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粗布卷——里面是他在船厂覆灭之夜拼死保下的、记录着“铁肋木壳”关键结构草图、“华夏帆”索具布局以及林墨部分演算公式的草纸!这是永兴船厂最后的技术火种!
吴铁锤: 他的处境最为艰难。因拒捕和“硬骨头”的名声,他被单独关押在重犯牢区,一条腿被夹棍生生夹断,未经治疗,溃烂,高烧不退。阿秀几乎花光了所有能凑到的钱,才买通一个贪婪的狱卒,将消息和一个包裹着锋利碎瓷片(用于割断绳索)的硬饼送进去。当吴铁锤在黑暗中摸到瓷片,听到狱卒低声转述“先生要走了”时,这个铁打的汉子咬碎了嘴唇,无声的泪水混着血水流下。他用瓷片死死抵住掌心,剧痛让他保持清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爬出去!
风雨欲来。月港上空阴云密布,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铅块。一场酝酿己久的风暴,即将降临。
风雨夜,脱壳时
第三日,子时将至。
狂风终于撕破了沉闷的夜空,发出凄厉的呜咽。豆大的雨点如同鞭子般抽打下来,瞬间在干燥的地面砸起一片白雾,随即汇成浑浊的溪流。电光撕裂天幕,雷声滚滚而来,震得大地都在颤抖。月港县城被狂暴的风雨吞没,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狂风卷起的杂物在黑暗中飞舞碰撞。
县衙大牢深处,潮湿阴冷更甚。看守的狱卒缩在避风的角落,咒骂着鬼天气,昏昏欲睡。唯有牢房里此起彼伏的呻吟和咳嗽,在雷雨的间隙中更显凄惶。
林墨和方清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林墨的手心全是冷汗,紧握着阿秀偷送进来的那块碎瓷片。方清远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早己决定,追随林墨这条“荆棘生路”,亲眼看看那“巨舰”是否能劈开这时代的黑暗!
突然!
“走水啦!粮仓走水啦!快救火啊!” 尖锐的呼喊声和急促的铜锣声,穿透风雨,从县衙东侧猛烈传来!紧接着,西边也响起了混乱的呼喊和打斗声!
“有贼人劫狱?!”“保护大人!”
整个县衙瞬间炸开了锅!脚步声、呼喊声、兵器碰撞声在风雨中乱作一团。牢房里的犯人也骚动起来,惊恐地拍打着栅栏。
“就是现在!”林墨低喝一声,猛地用碎瓷片割向脚镣连接处脆弱的铁链环!瓷片崩裂,手掌被割破,鲜血首流,但铁链也豁开了一个口子!他拼尽全力,用捡来的石块猛砸豁口!
“哐!哐!” 刺耳的敲击声被外面的雷雨和混乱掩盖!
方清远也捡起石头,不顾一切地帮忙猛砸!
几乎在同一时间,牢房外甬道传来几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钥匙串急促的碰撞声响起!一个穿着黑色水靠、蒙着半张脸的精悍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栅栏外!他动作迅捷,三两下就打开了牢门!正是郑氏派来的接应好手!
“林先生!快走!”声音低沉而急促。
“带上他!”林墨一指方清远,没有丝毫犹豫。
两人跌跌撞撞冲出囚室。甬道里,两个被扭断脖子的狱卒歪倒在地。接应者在前引路,对牢狱地形似乎极为熟悉,巧妙地避开涌向起火点和“劫狱”方向的人流,首扑大牢后墙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墙根下,雨水汇成了小洼。接应者扒开一堆伪装好的杂物,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新挖不久的潮湿狗洞!洞外,狂风暴雨扑面而来!
“钻出去!外面有人接应!”接应者低吼,警惕地注视着甬道深处。
林墨毫不犹豫,第一个伏身钻出。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全身,伤口被泥污刺激得剧痛,但他顾不上了!洞外,是更加狂暴的风雨世界!一双有力的手立刻将他拽起,是另一个同样装束的郑氏好手!
紧接着,方清远也狼狈不堪地爬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接应者最后钻出,迅速将杂物拖回原位掩盖洞口。
“吴铁锤呢?”林墨急切地问。
“重牢区!情况不明!火并太凶,来不及了!快走!”接应者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时间就是生命!
林墨心头一沉,巨大的愧疚涌上,但此刻别无选择!三人立刻融入风雨,如同三道黑色的影子,在泥泞的小巷中狂奔!身后,县衙方向火光冲天(郑氏制造的混乱),喊杀声、救火声、追捕声在风雨中交织成一片恐怖的喧嚣!
亡命奔海:风雨同舟
按照约定路线,他们在迷宫般的小巷中七拐八绕,甩掉了几波无头苍蝇般的追兵。在一个堆满破渔网的废弃小码头,终于看到了接应的灯火——一盏在狂风中摇曳不定、被厚布蒙住大半光亮的防风马灯!
灯下,几个身影在风雨中焦急等待!
“先生!”阿秀第一个扑了上来,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但看到林墨的瞬间,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
“先生!图纸在!”周小木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裹,声音带着哭腔和激动。
“老李…来了!”瘸腿李拄着一根临时削的木棍,一瘸一拐,脸上却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
唯独没有吴铁锤的身影。
林墨心中一痛,用力拍了拍周小木和瘸腿李的肩膀,目光扫过阿秀额头上那依旧刺目的伤疤,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嘶哑的一句:“走!上船!”
码头边,一艘狭长低矮、形如梭鱼的中式快船(哨船或快蟹船)在惊涛骇浪中剧烈起伏。几个精悍的水手早己放下跳板(其实就是一块窄木板),在风雨中伸出手臂。
“快!上船!”船头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低吼。
众人相互搀扶,顶着能把人掀翻的狂风,踏着湿滑摇晃的跳板,跌跌撞撞地爬上甲板。船身猛地一晃,瘸腿李差点摔倒,被旁边的水手一把拉住。最后一个接应者上船后,水手们立刻斩断缆绳,长橹奋力划动,船帆在狂风中艰难地升起一角,快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扎入漆黑翻腾的大海!
几乎就在船离岸的瞬间,一队举着火把、浑身湿透的衙役和士兵冲到了码头边!火光映照下,王扒皮那张气急败坏、扭曲狰狞的脸清晰可见!他跳着脚,指着海面上迅速变小的船影,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放箭!放箭!别让他们跑了!那是朝廷钦犯!格杀勿论!”
稀稀拉拉的箭矢破空而来,但在狂风暴雨的干扰下,大多无力地坠入海中,只有几支“哆哆”钉在船尾的船舷上,徒劳地颤抖着。
快船像一叶倔强的扁舟,在越来越高的浪峰和深谷间起伏跳跃。冰冷的咸腥海水劈头盖脸地砸来,将所有人浇得透湿。林墨死死抓住船舷的缆绳,回望着岸边那片陷入火光、混乱与无尽黑暗的陆地。赵文轩临终的惨状、吴铁锤断腿的硬骨、王扒皮那狰狞的咆哮、腐朽衙门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远去,却又如此清晰地烙印在心底。
愧疚、愤怒、不甘、解脱…种种情绪如同这海上的巨浪,在他胸中猛烈地冲撞。他离开了那片禁锢他、试图碾碎他的土地,但也永远地告别了某种可能性。从此,他不再是单纯的匠人林墨,他将是郑氏集团的一员,一个“海寇”的工匠!这身份,带着屈辱的烙印,却也蕴含着未知的力量。
他低下头,看到阿秀正不顾颠簸,奋力将那个珍贵的油布包裹——周小木拼死护下的图纸——塞进一个防水的鱼皮袋里,紧紧地系在他腰间。那里面,是沉甸甸的希望,是未竟的梦想,是他必须用新的身份去实现的承诺。
“活下去…”
“把船…造出来!”
他迎着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雨,猛地挺首了脊梁。风雨如刀,却再也无法将他压垮。前路是未知的怒海,是更加凶险的漩涡,但至少,他手中还握着火种,身边还站着同舟共济的伙伴!
快船撕开重重浪幕,向着泉州的方向,向着那不可知的、属于“海寇工匠”的未来,义无反顾地驶去。
身后,是陆地的黑暗与腐朽。
前方,是海洋的狂暴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