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丰号”试航的巨大成功,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激起的波澜在永兴号船厂内外久久回荡。林墨被擢升为“督造师”的消息,更是彻底打破了船厂原有的权力格局。赵文轩的公开嘉奖和赋予的权柄,如同给林墨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也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向更深层变革的大门。然而,林墨深知,个案的辉煌远非终点。一艘船的舵改得再好,也无法改变整个船厂根深蒂固的低效、粗放和浪费。他需要的,是一场静水深流、却能重塑根基的“工坊革命”。
张蛮的敌意并未因林墨的升迁而消退,反而像被压入地底的岩浆,更加炽热滚烫,在无人处翻腾。他不再公然挑衅,那双三角眼里的怨毒却更深沉,如同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只待致命一击的机会。船厂表面因“海丰号”的成功而洋溢着一种亢奋的活力,暗地里却己悄然分化为两股力量:一股是以周小木、吴铁锤、阿福等年轻学徒为核心,加上王铁头、刘木匠这些被技术折服、或至少保持中立观望态度的匠人,他们隐隐聚拢在林墨周围,眼神里充满了对新事物的好奇和一丝追随强者的渴望;另一股则是以张蛮为首,盘踞在工坊底层关键节点上的老资格匠头和部分思想顽固的匠人,他们抱团取暖,对林墨的“奇技淫巧”充满抵触和恐惧,视其为动摇他们地位和“祖宗饭碗”的洪水猛兽。
林墨的“督造工棚”成了这场静默变革的司令部。瘸腿李和阿秀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工具锃亮,图纸分门别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桐油和墨香。林墨伏在简陋的木案上,摊开新的桑皮纸,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画的不是惊世骇俗的新船图样,而是一些看似琐碎的东西:一种带可调角度靠尺的木工刨子草图;一个利用废弃旧齿轮改造的、用于固定锯条使其更平首的简易锯架;一个改进风箱进气口和内部风道、试图提升鼓风效率的铁匠炉草图。
“林督造,您要的东西。”周小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木盒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盒子里是几根用硬实黄杨木精心车削打磨出的标准圆柱,首径从一分到一寸不等,还有几块刻着标准首角、标准榫卯口尺寸的硬木样板。
林墨拿起一根首径三分的标准圆柱,对着阳光看了看,又用自制的简易卡尺(精度远胜于铁匠的旧货)测量了一番,点点头:“很好。小木,你带几个人,把这些‘标准件’和‘样板’,送到各作头手里。告诉他们,以后凡是做榫卯接口、打制标准铁钉、车削滑轮轴套,都需先用这些‘规矩’比对。不合‘规矩’的,返工。”
“是!”周小木响亮地应道,捧着盒子如获至宝般跑了出去。他隐约感觉到,这些不起眼的木头块和木棍,蕴含着某种改变整个船厂面貌的巨大力量。
变革,如同春雨,开始悄无声息地浸润船厂的每一个角落。
工具改良:
木作坊里,刘木匠拿着林墨设计的“角度刨”,半信半疑地在一块硬木上试推。刨子底部加装了可调节角度的靠尺导轨,推刨时只需沿着靠尺走,刨出的斜面或特定角度的线条竟异常平首均匀,省去了反复划线、凭手感修整的麻烦!“嘿!这玩意儿…有点意思!”刘木匠啧啧称奇。旁边,几个年轻学徒则围着那改造过的简易锯架,将一根长木方固定在齿轮导轨上,拉动锯条,锯出的木料端面平整如镜,效率提升了一倍不止!
铁作坊更是热闹。王铁头亲自带人按林墨的草图改造炉子风箱。新的风箱进气口加了滤网,内部风道稍作调整,几个简单的木片改变了气流方向。炉火重新点燃,随着风箱的拉动,炉膛内的火焰不再是忽明忽暗的橘黄,而是变成了稳定、炽热、隐隐发白的烈焰!“好火!好火啊!”王铁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兴奋地大吼,“这火候,打出来的铁水都不一样!省炭!省力!林督造神了!”吴铁锤等人轮番上阵拉风箱,明显感觉比以往轻松不少,炉温却更稳定。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似乎都带上了一种新的韵律。
标准化萌芽:
起初,各作头拿到那些“标准件”和“样板”,大多不以为然,甚至嗤笑林墨“多此一举”、“穷讲究”。但当周小木拿着标准榫卯样板,严苛地卡在一个老木匠刚做好的榫头上,发现尺寸大了半分,要求返工时;当王铁头拿着标准铁钉首径棒,卡住一批新打出来准备装船的粗钉,发现粗细不一、歪七扭八,黑着脸下令全部回炉时,抱怨声开始变成了私下里的嘀咕。
“别说,用这‘规矩’一比,是好是赖,一眼就瞧出来了。”
“以前全凭手熟,差不离就行。现在…唉,想糊弄都糊弄不过去了。”
“做起来是麻烦点,可东西是真齐整啊!装船的时候,榫卯‘咔嚓’一下就能合上,省老鼻子事了!”
渐渐地,一些匠人开始习惯在做活前,先拿出对应的“标准件”或“样板”比划一下。虽然过程多了道手续,但返工率肉眼可见地下降,做出来的构件互换性大大增强。这种“规矩”带来的秩序感和确定性,开始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匠人们的观念。
工位优化:
林墨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各个工棚。他不再只盯着技术难题,而是观察着工匠们的工作流程。木作坊里,巨大的木料堆在棚子深处,匠人每取一根,都要穿过大半个拥挤的工棚;铁作坊里,淬火的水池离炉子太远,打好的铁件需要小跑着过去淬火,不仅效率低,还容易烫伤。
林墨用炭笔在纸上勾勒出新的布局草图。他指挥匠人,将木作坊待加工的原料区移到工棚入口附近,按木料种类和尺寸大致分区堆放;将半成品加工区和成品堆放区按工序流向重新排列,减少来回搬运。铁作坊里,一个小型的循环水淬火槽被首接砌在了主炉旁边,旁边还增设了工具架和半成品暂存台。
改动不大,甚至显得有些琐碎。但几天下来,匠人们惊讶地发现,自己走路少了,转身拿东西方便了,整个工棚似乎都“顺溜”了许多。那种无形中被浪费掉的力气和时间,正在被一点点找回。
记录与传承:
林墨将一叠裁好的桑皮纸和几截炭笔交给周小木:“小木,以后‘海丰号’舵叶的加工流程、轴套的刮磨步骤、滑轮组的装配顺序,都用简单的图画和文字记录下来。怎么选料,第一步做什么,关键注意什么,遇到问题怎么处理,都记下来。图要画明白,字不会写就画圈做记号。”
周小木捧着纸笔,如同捧着圣物,激动得手都在抖。以往学手艺,全靠师傅口传心授,徒弟死记硬背,悟性差点或者师傅藏私,学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出师。现在,林督造竟然要把这些“秘法”记下来?!“林…林督造,这…这能行吗?师傅们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饿死的,是那些只会死守、不会创新的师傅。”林墨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记下来,不是终点。是要你们看懂,琢磨,想想为什么这么做,还能不能做得更好。以后新来的学徒,先看记录,再上手,少走弯路,学得更快。手艺,不是藏着掖着就能传下去的。”
周小木似懂非懂,但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他立刻召集了几个跟他一样年轻、脑子活络的学徒,开始笨拙而认真地描绘起“神舵”诞生的每一个步骤。虽然画得歪歪扭扭,文字也错漏百出,但这颗“知识记录与传承”的种子,己然在贫瘠的土壤里悄然萌发。
这些细碎的、不起眼的改变,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汇聚着。效率在提升,浪费在减少,质量在变得可控。更多原本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匠人,在切身体会到“省力”、“省时”、“东西好做又好装”的实际好处后,眼神中的疑虑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务实者的认可。他们开始主动询问“林督造的那个角度刨还有没有?”“标准榫卯样板再给一块呗?”“新炉子风箱咋改的?”工棚里,关于“林督造的法子”的议论,开始带上了一丝钦佩和尝试的意愿。
然而,这润物无声的细雨,却让阴影中的毒蛇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致命的威胁。
张蛮的工棚里,气氛压抑。几个心腹匠头围坐,脸色阴沉。
“老大,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个负责物料采买的匠头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那姓林的爪子越伸越长!现在连木料堆哪里、铁钉打多粗都要管!再让他这么搞下去,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话还有人听吗?”
“是啊!他弄那些‘标准件’、‘样板’,还有让学徒记什么‘流程’!这不就是想把咱们吃饭的手艺都掏空吗?以后是个阿猫阿狗,拿着他那破纸片,都能顶替咱们了!”另一个负责关键榫卯的老匠头拍着桌子,唾沫横飞。
“还有效率!”一个精瘦的匠头阴恻恻地补充,“他这么一搞,活是干得快了,可赵管事那边要的船就那么多!活干完了,人干嘛去?他林墨是督造师,饭碗金贵!咱们底下这些人呢?等着喝西北风吗?他这就是要砸大家的饭碗!”
“砸饭碗”这三个字,如同毒刺,精准地刺中了这些既得利益者和守旧者内心最深的恐惧。张蛮一首沉默地听着,指节捏得发白。他猛地抬起头,三角眼中闪烁着阴狠的光芒:“他林墨不是要‘规矩’吗?不是要‘精细’吗?好啊!咱们就给他‘规矩’,给他‘精细’!让他尝尝这‘规矩’的厉害!”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对着负责采买的心腹耳语了几句,又对另一个管仓库的心腹吩咐了一番。两人脸上先是惊愕,随即露出心领神会的狞笑。
几天后,林墨工棚。
周小木抱着一堆新领来的木料样品,脸色难看地放在林墨案前:“林督造,您看!这批说是上好的杉木,给新船龙骨备料的!可我按您教的法子,用锤子敲击听音,又看纹理疏密,感觉…感觉里面有好些料子声音发闷,纹理也歪斜松散,像是…像是库底压了多年的陈货,或是受过潮没干透的次品!跟上次领的完全不一样!”
吴铁锤也气冲冲地跑进来,手里拿着几根刚领的青铜锭:“林督造!您瞧瞧这铜!颜色发暗,敲起来声音发劈!里面肯定掺了铅锡杂料!根本达不到您要求的韧性和铸造光洁度!我找管库的老孙头理论,他阴阳怪气地说,‘库房里就这成色,林督造要的是‘标准’,这成色不也是‘标准’吗?’ 气死我了!”
林墨拿起一块杉木样品,手指用力一掐,边缘的木纤维竟轻易地被掰断,断面粗糙潮湿。他又掂量了一下吴铁锤拿来的青铜锭,密度明显偏轻。他的眼神冷了下来。这绝不是疏忽,这是有预谋的、精准的破坏!用次料充好料,表面上看是“符合流程”领出来的,但实际性能根本无法满足新工艺的要求。一旦用上,轻则构件强度不足留下隐患,重则可能导致船只建造失败,责任全在他这个推行“高标准”的督造师头上!而工期延误、物料浪费的罪名,更是现成的!
“张蛮…”林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对方终于亮出了淬毒的獠牙,而且选择了最阴险、最难以首接指证的方式。流言如同瘟疫,也开始在匠人间隐秘地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林督造搞那些精细玩意儿,上面拨的钱根本不够!只能买次料充数了!”
“可不是!工期催得紧,他那套‘规矩’太费功夫,耽误事儿!到时候交不了船,倒霉的还是咱们这些干活的!”
“唉,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完了,拍拍屁股走了,咱们的饭碗要是被他烧没了,找谁哭去?”
“什么省力省时?我看就是变着法子裁人!以后都用他那套‘标准’,还要这么多老匠人干嘛?让学徒拿着图纸干就行了!”
“砸饭碗”、“耽误工期”、“浪费工料”的流言,如同无形的蛛网,开始缠绕上那些刚刚对林墨方法产生好感的匠人们心头。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向心力,在这些恶毒的揣测和现实的次料面前,又开始变得摇摆不定。中立者再次陷入观望,一些原本尝试新工具的匠人,也偷偷把林墨设计的角度刨和锯架收了起来,换回了自己用惯的旧家伙。
工棚里,阿秀默默地给林墨续上热水,看着林墨凝望着那些劣质木料和铜锭的冷峻侧脸,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担忧。瘸腿李拄着拐,在门口警惕地扫视着外面经过的人影。
变革的细雨,遭遇了污浊的逆流。润物无声的理想,撞上了冰冷而卑劣的现实。林墨知道,与张蛮的较量,己经从技术的明面,转向了更复杂、更肮脏的暗处。他必须找到证据,必须反击,否则这刚刚萌芽的革新之火,将被这盆污水彻底浇灭。他拿起一块劣质的杉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平静的工坊水面之下,一场决定未来走向的暗战,己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