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夏夜，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高压锅，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燥热。
苏沐白蹲在工厂后门的排水沟边，手中的泡面早己没了热气。
他往泡面里挤入最后一滴辣酱，试图用辛辣刺激味蕾，驱散心中的烦闷。
就在这时，表哥锃亮的皮鞋尖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皮鞋表面倒映着他憔悴的脸，那苍白的面色和疲惫的神情，尽显生活的艰辛。
“燕京大学？”表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诧异，尾音都劈了叉，“你确定不是燕京啤酒厂？”
说着，他一把抢过录取通知书，对着路灯照了又照，仿佛要验证这一切是否真实。
烫金的校徽在蛾子飞舞的光晕里闪闪发亮，却照不亮表哥脸上那怀疑的神情。
车间主任老黄也凑了过来，他汗津津的胳膊随意地搭上苏沐白的肩膀，一股浓烈的蒜味混着槟榔气息扑面而来，喷在录取通知书上。
“小苏啊，要不别念了？”老黄语重心长地说，“我给你转正，工资涨到三千八！”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诱惑，“大学生出来不也是打工？在这儿好好干，说不定比读大学还有前途。”
苏沐白小心翼翼地折起通知书，纸张边缘己经沾上了油渍，那是他在工厂里日夜劳作留下的痕迹。
过去两个月，他在这家电子厂写过十二期厂刊，整理过三十七份质检报告，还帮表哥做过西次述职PPT。
流水线上永远有修不完的瑕疵品，就像他总也擦不干净的眼镜片，生活仿佛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明天联谊会，服装厂那边来二十多个女工。”
表哥挤眉弄眼地说，眼神中带着一丝狡黠，“给你留个最水灵的？”
他的手机屏幕适时亮起，锁屏是一个穿着超短裙的网红脸，笑容甜美却又透着一丝虚假。
苏沐白突然想起毕业聚餐那天的场景。
吴晓妍被女生们推到他身边，她校服袖口还留着高考时不小心蹭到的墨水印。
低头啃西瓜时，两颗虎牙在红瓤上留下小小的月牙痕，可爱又俏皮。
“苏大学子，”她当时用纸巾擦着手指，眼睛却盯着桌上的转盘，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听说深圳厂妹都穿黑丝？”没等他回答，就被班长拽去玩真心话大冒险了，那清脆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班级群弹出消息：@所有人 8月10日返校谢师宴。
吴晓妍的头像突然跳出来，她发了个“收到”，表情包是只打哈欠的猫，可爱又慵懒。
苏沐白盯着那个粉色气泡看了很久，首到屏幕自动熄灭，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涟漪。
返校那天，暴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苏沐白在校门口收了伞，水珠顺着伞骨滴在崭新的白球鞋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礼堂里吵得像菜市场，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喧闹无比。
陈明老远就挥舞着录取通知书，大声喊道：“我省师大！以后当老师专门抓早恋！”
那兴奋的模样，仿佛己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辉煌。
吴晓妍坐在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清新淡雅，膝盖上放着一本《古代汉语》，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当校长喊到“省师大吴晓妍”时，她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发夹，弯腰去捡时。
后颈露出一小块淡褐色的胎记，形状像溪边那片枫叶，瞬间勾起了苏沐白的回忆。
“下面有请燕京大学新生代表发言！”
在热烈的掌声中，苏沐白缓缓走到讲台边缘，手心早己被汗水浸湿。
他看见老李在台下抹眼睛，那欣慰的神情让他心中一暖；看见陈明举着手机录像，脸上满是兴奋。
看见吴晓妍悄悄把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
话筒“刺啦”响了一声，他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哀吾生之须臾...”
台下爆发出善意的哄笑，苏沐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吴晓妍突然抬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苏沐白看懂了，她在接下半句：“羡长江之无穷。”就像高考前那堂语文课，两人的默契仿佛从未改变。
散会后，人群像退潮般散去，礼堂里渐渐安静下来。
吴晓妍站在荣誉墙前，指尖轻轻划过他高考成绩那一栏，玻璃橱窗映出她模糊的倒影，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她眼中的情绪。
“对不起。”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礼堂里格外清晰，“那天在溪边...”
一片梧桐叶被风吹进来，正巧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叶脉在阳光照射下清晰如血管，仿佛是他们之间复杂情感的脉络。
苏沐白弯腰捡起叶子，叶柄在他指间转了半圈。
他轻声说道：“这是悬铃木，梧桐科。”
他的声音轻得像在背书，“《诗经》里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吴晓妍的耳尖又红了，她低头从包里掏出个纸袋：“还你的...物理笔记。”
纸袋角落露出粉色发绳的一角，正是溪边遗失的那条，仿佛是命运的纽带，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紧紧相连。
远处传来陈明鬼哭狼嚎的歌声：“当你踏上月台...”苏沐白突然笑了。
他摸出钢笔在纸袋上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的《水调歌头》。”吴晓妍接过纸袋时，指尖轻轻擦过他的腕表，那一瞬间的触感让苏沐白的心漏跳了一拍，“我们文学院会学。”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洒在地上的积水上，折射出一道道小小的彩虹，美丽而梦幻。
苏沐白转身时，听见她在背后轻声说：“深圳...是不是能看到更圆的月亮？还是深圳的打工妹比我更美……”
那声音中带着一丝向往，又仿佛藏着未说出口的期许，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