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九日,西域省红柳滩营区。
正午的烈日如同一只巨大无情的熔炉盖子,死死扣在赭红色的戈壁滩上。空气被炙烤得滚烫稀薄,热浪蒸腾扭曲着视线,在79式坦克冰冷坚硬的装甲板上,投下层层摇曳、如同水波般的虚影,仿佛钢铁巨兽也在忍受着这无边的酷热。赵蒙生刚从一场尘土飞扬、汗水浸透的例行巡逻中跳下指挥车,正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几乎要流进眼睛的咸涩汗水,脸颊上瞬间留下一道泥灰与汗水混合的痕迹。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坦克引擎的急促马达声由远及近。
他眯起被阳光刺得生疼的眼睛望去,只见一辆沾满黄尘的军用吉普车,如同沙漠之舟,正卷起滚滚沙尘,向着营区大门疾驰而来。那熟悉的车型和风尘仆仆的姿态,让赵蒙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吉普车一个利落的甩尾,稳稳停在指挥车旁,扬起的沙尘尚未落定,副驾驶的车门己被猛地推开。一个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身影抱着一个襁褓探身而出——是柳岚!她身上那件浅蓝底碎花的连衣裙,在灼热而干燥的戈壁风中烈烈翻飞,像一片突然降临在瀚海焦土上的、带着水汽的云朵,瞬间点亮了这单调炽热的世界。紧随其后,母亲吴爽也敏捷地下了车,她一手提着标志性的医药箱,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掸着白大褂下摆上厚厚的尘土,那洁白的身影也沾染了从丝路城一路奔袭而来的风霜。
“蒙生——!”柳岚的声音穿透了吉普车尚未完全熄灭的引擎轰鸣,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喜悦。她怀中的小女儿,似乎也感应到了父亲的熟悉气息,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朝着赵蒙生的方向欢快地叫着,小脸蛋上满是好奇和兴奋。
赵蒙生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他高大的身躯在妻女面前微微俯下,那张被戈壁风沙和烈日磨砺得棱角分明、带着军人特有坚毅的脸上,此刻溢满了铁汉柔情。他伸出布满老茧、粗糙却异常温暖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擦过女儿那得如同花瓣般的脸颊,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瞬间抚平了连日巡逻紧绷的神经和身体的疲惫。随即,他抬起头,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望向母亲吴爽:“妈!您怎么……这么大热天,带着孩子……”
吴爽摘下被汗水浸湿、镜片都有些模糊的眼镜,用衣角随意擦了擦,脸上绽开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医者的从容和母亲的慈爱,她打断了儿子的话:“傻小子!京城总院的调令下来了,支援边疆建设。以后啊,妈就扎根在丝路城总院了!再不来看看你,我这儿子怕是要被这戈壁滩的风沙吹成石头疙瘩,连亲闺女都不认识咯!”她的话语轻松,却透着一股扎根边疆、与子同在的决心。
临时收拾出来充当会客室的小营房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属于“家”的温馨气息,艰难地驱散着戈壁营房特有的尘土和机油味。柳岚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个裹着厚厚棉絮的饭盒,揭开盖子的一刹那,一股清甜馥郁的果香——是晶莹剔透的京糕!那熟悉而浓郁的甜香,仿佛瞬间穿越了千山万水,霸道地冲淡了戈壁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干燥与咸涩,勾起了在场所有人对遥远故乡的味觉记忆。
这甜美的气息如同集结号,刚巧陈唐岳旅长带着闻讯赶来的王山等几位团部骨干,笑呵呵地挤进了这间略显狭小却温暖异常的营房。陈唐岳肩上的大校军衔在头顶那盏简易白炽灯管的照射下,泛着沉稳而荣耀的微光。他一眼就看到了饭盒里的京糕,爽朗的笑声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哈哈哈!嫂子!您这可是真正的‘千里送粮草’,雪中送炭啊!可算是解了我们这帮戈壁滩上馋虫的相思之苦了!这比什么都提气!”
另一边,吴爽己经利落地打开了她那硕大的医药箱,动作麻利地展开听诊器,对着围拢过来的几个关节红肿、面露痛苦之色的年轻战士说道:“小伙子们,戈壁风硬沙大,关节最容易受寒受潮。都过来,我看看。以后每天用这个药包,”她拿出几个散发着草药清香的布包,“煮开了热敷,别偷懒!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更是守卫边疆的本钱!”
夕阳终于收敛了它的锋芒,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柔而壮阔的金红。赵蒙生抱着女儿,缓步走到整齐列阵的坦克旁。钢铁巨兽在落日余晖中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剪影。女儿在他臂弯里扭动着小身子,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庞然大物。突然,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指向一辆坦克那粗壮黝黑的炮管,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具,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稚嫩的笑声如同清泉滴落,在这片刚硬的钢铁丛林间欢快地流淌。
柳岚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头,发丝被晚风温柔拂动,目光望向远方丝路城方向渐渐亮起的、如同星辰般点缀在暗青色天际线上的灯火,声音轻柔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妈说了,总院离咱们营区不远。往后……我们一家,也算是守在一起了。”
晚风掠过不远处的界碑,带来远方胡杨林特有的、带着清苦与坚韧的气息。远处,又一轮夜间巡逻的坦克编队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引擎的节奏如同这片大地沉稳的心跳。这雄浑的轰鸣,与怀中女儿纯净无邪的笑声,在这片广袤无垠、曾被钢铁与风沙定义一切的西域热土上,奇异地交织、融合,最终化为一股涓涓暖流,无声地浸润着每一颗戍边的心——让这片以钢铁意志铸就的瀚海军营,终于拥有了一个名为“家”的、温暖而坚实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