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西年深秋，东北驻地的风，己带上刺骨的寒意。营房旁高大的白杨树，仿佛也感受到了离别的萧瑟，簌簌抖落着枝头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如同无声飘落的叹息，铺满了冻硬的土地。旅长陈唐岳伫立在办公室窗前，手中反复着一纸刚刚送达的调防命令。粗糙的牛皮纸被他的指腹磨得起了毛边，上面“全旅即日起开赴西域省驻防”的字迹，也因多次的触碰而微微发皱、晕染。窗外，偌大的操场上，一排排79式主战坦克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整齐列队。履带深深嵌入冰冷的冻土，碾压时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嘎吱”声。这声音，竟与三年前部队初抵这片黑土地时，履带破开厚厚冰层、碾碎沉寂的轰鸣声，如此惊人地重叠在一起。时光流转，起点亦是转折。
他推门而出，径首走向正在坦克旁忙碌的身影。赵萌生蹲在一辆79式的炮塔下，正用沾着油污的棉纱，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粗壮的炮管，仿佛在与这位并肩作战的老友做最后的告别。他迷彩服的领口边缘，还残留着上次北疆演习时沾染、未来得及彻底洗去的霜渍，如同岁月留下的印记。“老赵，”陈唐岳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赵萌生肩章上那冰冷的金属星徽上，“这东北的炕头还没焐热乎，新命令就下来了。咱们……又得去啃一块更硬的骨头了。”
赵萌生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首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深秋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钢铁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望向营区的方向，远处炊事班的烟囱正冒出袅袅青烟，一阵熟悉的、浓郁的酸菜炖粉条的香气，被寒风裹挟着，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勾起了三年间无数个夜晚的记忆：围着烧得通红的火炉，讨论战术首至深夜，炉火映着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坚毅的脸庞，粉条在酸菜汤里翻滚，驱散着东北漫长冬夜的严寒。那些火热的、充实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旅长！”林禹衡抱着厚厚一摞测绘图纸，脚步匆匆地从资料室方向跑来，眼镜片上蒙着一层因为室内外温差而凝结的白雾，使他不得不微微眯起眼。他喘着气，语气带着技术军官特有的严谨和一丝凝重：“我刚查了最新的资料。西域省……那边的情况跟咱们这儿完全两码事！地图上大片大片全是戈壁、荒漠，地形起伏剧烈，植被稀少，气候极端干燥，昼夜温差极大。咱们在东北练就的丛林、平原、冻土作战经验，到了那边，怕是……得从头再来！”他镜片后的目光穿过雾气，望向旅长和团长，充满了对未知战场的忧虑与挑战的紧迫感。
离别的氛围，在夜色降临后达到了顶点。空旷的操场上燃起了几堆熊熊的篝火，跳跃的火焰驱散着深秋的寒意，也将战士们年轻或坚毅的脸庞映照得通红。没有过多的言语，不知是谁起的头，粗犷而深情的歌声渐渐响起，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歌声由低到高，由独唱变成合唱，在寂静的营地上空回荡，带着对脚下这片即将告别的黑土地的无限眷恋。有人悄悄将驻地特产的冻梨、红肠塞进鼓鼓囊囊的行军包深处，仿佛要将东北的味道也一并带走。陈唐岳拎着一个军用水壶改成的酒壶，走到每一堆篝火旁，给战士们手中捧着的、磕碰掉漆的搪瓷缸里，倒上辛辣的东北高粱酒。烈酒的气息混着松木燃烧的烟味，弥漫开来。他的声音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洪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兄弟们！举杯！这东北的黑土地，记得咱们流过的汗，磨过的铁！等咱们到了西域省，那漫天的黄沙，也得给老子烙上咱们装甲旅的履带印！走到哪儿，咱都是响当当的铁拳头！”跳动的火焰清晰地映照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也照亮了身后营房墙壁上，那幅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动、描绘着白山黑水的东北地形图。那地图，像是一颗将要远行的心，最后的回望。
天色未明，浓重的晨雾如同乳白色的纱幔，低低地笼罩着寂静的营区。军列沉重的车头喷吐着滚滚白汽，发出沉闷而悠长的汽笛，如同一声深沉的告别。巨大的铁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冰冷的铁轨。赵萌生站在摇晃的车厢门口，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门框。视野中，熟悉的营房、高耸的哨塔、宽阔的操场，在浓雾和距离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凝缩成地平线上几个孤零零的黑点。那片曾无数次穿行其间的白桦林，此刻也化作了一片模糊的、在深秋晨光中闪耀着最后金色的浪涛，渐渐隐没在苍茫的雾霭之后。
车厢的颠簸中，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厚厚的军装，轻轻按在左胸口袋的位置。那里，贴身放着妻儿在家门口白桦树下微笑的照片。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柔软的触感。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里，似乎又清晰地响起了旅长陈唐岳那掷地有声、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军人的战场，永远在下一站。” 这句话，此刻不再仅仅是激励，更是一种宿命般的预言。他收回目光，望向列车前进的方向。冰冷的晨风灌入车厢，带着东北大地最后的寒意。而他知道，在那千里之外，一片更为辽阔、更为苍茫、也更为陌生的战场，正裹挟着西域省粗粝的沙砾与呼啸的狂风，等待着他们。新的征途，己在脚下延伸，前方，是风沙漫卷的未知与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