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凛冽的空气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初升的太阳将九连红砖操场染上一层冰冷的金红，却驱不散地面蒸腾起的白霜。操场上，“杀！杀！杀！”的吼声如同滚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脚下夯实的冻土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战士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正在进行最基础的刺杀训练。他们紧握着沉重的木枪，一次次向前方虚无的敌人刺出。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原始而暴烈的力量感，汗水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一片白雾。木枪破空的尖啸、枪托砸地的闷响、粗重的喘息和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交织成一片硝烟未起却己弥漫铁血气息的战场。
连长梁三喜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双手抱胸，矗立在队列前方。他黝黑的脸膛在晨光下绷紧，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战士的动作细节——脚步是否扎实？突刺是否迅猛？收枪是否有力？稍有偏差，他那带着浓重鲁地口音的厉喝便会如同鞭子般抽过去：“三班王铁柱！下盘虚浮！腿是面条做的吗？再来！”“二排李强！突刺绵软！没吃饭？！给我用腰劲！”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全场的喧嚣。他手里捏着一个老旧的机械秒表，咔哒咔哒的走时声，仿佛在冷酷地丈量着战士们逼近战场的倒计时。
赵蒙生站在操场边缘，感觉手中的硬壳笔记本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笔记本里，是他昨夜在煤油灯下，几乎耗尽心力绘制的现代化训练计划：详细的战术协同流程图、复杂地形模拟示意图、心理抗压训练科目设计……每一个符号，每一根线条，都浸染着他从未来战场上带来的血与火的教训。他深吸一口带着霜粒的冰冷空气，大步走向那尊“铁雕像”。
“梁连长，”赵蒙生的声音在震天的喊杀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觉得，我们当前的训练模式，可能需要做一些调整。”他迎着梁三喜转过来的、带着审视和疑惑的目光，翻开了笔记本，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结构精密的图示，“您看，未来战场环境复杂多变，单纯依赖体能和基础刺杀、投弹，恐怕难以应对。我建议增加……”
梁三喜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像两条盘踞的蜈蚣。他猛地抬起手，止住了赵蒙生的话头，另一只手里的秒表“咔哒”声也骤然停止。他的目光从笔记本上那些陌生的符号线条，移回到赵蒙生年轻而认真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审视。
“赵指导员，”梁三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战火沉淀下来的厚重和不容置疑，“九连的训练大纲，是无数前辈用血和命在战场上趟出来的！我们带出的兵，拉出去个个都是嗷嗷叫的小老虎！你这些……”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那本格格不入的笔记本，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太超前了！打仗，归根结底靠什么？靠的是不怕死的狠劲！靠的是刺刀见红的硬功夫！靠的是实打实练出来的筋骨！”
“可梁连长！”赵蒙生感觉一股急切的火焰从心底首冲头顶，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时代在变！敌人也在变！他们不会只跟我们拼刺刀！我们需要更灵活的战术协同，需要模拟更复杂的战场环境，需要锻炼战士们在极端压力下的判断力！这些训练，就是为了在战场上减少伤亡，让更多的人活着回来！”他指着操场上那些挥汗如雨、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面孔。
“够了！”梁三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操场的喧嚣！他脸上最后一丝客气也消失了，只剩下军人的强硬和权威，“训练大纲是上级定的，是经过实战检验的铁律！你刚来连队，脚跟还没站稳，情况都没摸透，就想指手画脚？”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一挥手，“训练的事，不是你该操心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腔调的声音慢悠悠地插了进来：“哟呵，咱们的大指导员，这是要给咱九连换洋血了？”一排长靳开来不知何时晃悠了过来，他双手插在棉军裤兜里，嘴角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卷，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似笑非笑。他踱到赵蒙生身边，斜睨着那本摊开的笔记本，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
“啧啧，瞧瞧这画的，跟蜘蛛网似的，看得人眼晕。”靳开来夸张地咂咂嘴，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的战士都听清，“我说指导员啊，您这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些啥新鲜玩意儿？花是够花的，可管用吗？咱这训练场是泥巴地，不是您那军校的大沙盘！纸上谈兵，画得再好看，上了战场，顶个球用？”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的调侃，“要我说啊，您呐，还是把您那笔杆子功夫用在给战士们上上政治课、写写表扬稿上，那才是您的正经差事。这训练场上真刀真枪的活儿，您就别瞎掺合啦！省得闪了腰！” 他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奚落，引得周围几个新兵忍不住偷笑起来。
操场上，喊杀声不知何时彻底停了下来。所有战士的目光都聚焦在场地中央这三人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寒风刮过红砖墙的呜咽。一道道目光在赵蒙生涨红的脸上、梁三喜紧锁的眉头和靳开来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好奇、困惑，甚至隐隐的排斥。赵蒙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巴掌抽过。在2022年，他作为上校团长，提出的每一个训练方案都代表着权威和专业，是部队战斗力提升的标杆。而此刻，他呕心沥血的想法，却被视为不切实际的空谈，甚至是一种冒犯和笑话！一股巨大的憋屈感和强烈的时代错位感几乎将他淹没。
“靳排长！”赵蒙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我提出这些建议，不是为了显摆什么洋玩意儿！是为了让九连的兄弟们在未来的战场上，能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是为了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悲剧少发生一些！训练方式的改进，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更有效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年轻而懵懂的脸，那些在历史中注定凋零的生命。
“保存自己？消灭敌人？”靳开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嘴角的烟卷都跟着抖了抖，“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炮火不认人！靠的就是一股子血性！靠的就是平时练出来的硬骨头！靠你画这些曲里拐弯的图？”他重重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真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你这些‘花架子’，能挡得住敌人的刺刀？能顶得住冲锋的号角？屁用没有！”
“够了！”梁三喜再次厉声打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狠狠瞪了靳开来一眼，然后转向赵蒙生，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训练场不是菜市场！争来争去像什么样子！训练继续！”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将眼前所有的“异端邪说”都挥开，“赵指导员，你的想法我知道了。训练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执行命令！” 说完，他不再看赵蒙生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扰乱秩序的干扰源，转身面向队伍，胸膛一挺，那标志性的、如同闷雷般的吼声再次炸响：“全体都有！突刺——刺！给我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再次响起，淹没了所有异见。赵蒙生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礁石。他手中那本承载着未来智慧的笔记本，边缘己经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深深凹陷，纸张皱成一团，如同他此刻被揉搓得生疼的心。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嘶吼的队列，越过梁三喜坚毅的背影，落在远处操场的尽头。那里，几个新兵正笨拙地练习着匍匐前进，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一道道挣扎的痕迹。阳光将他们年轻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红砖墙上，晃动、模糊，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鲜活生命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他的肩头，比任何战术背心都要沉重百倍。他攥紧了那本变形的笔记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改变，远比想象中艰难。这堵由传统、实战经验和根深蒂固观念筑成的无形之墙，远比红砖墙更加冰冷坚硬。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为了这些鲜活的生命，为了那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炼狱，他必须找到办法，哪怕是用最笨拙的方式，也要在这片看似坚不可摧的训练场上，撕开一道裂缝，让未来的曙光透进来一丝微光。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硝烟，早己在心中弥漫。这场关于训练场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