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少钦睁开眼。
汗水浸湿的碎发贴在他苍白的额角，那双刚刚褪去猩红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疲惫、隐忍的痛苦、一丝被看穿的狼狈，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那纯粹到只剩下“生存必要”的专注目光所刺中的震动。
她脸上布满血污，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惧或厌恶，也没有泛滥的柔情。
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专注——专注在他的伤势上，专注在“必须解决这个问题”的目标上。
这种纯粹到近乎无情的专注，像一道冰冷的强光，穿透了他内心因痛苦和力量反噬而构筑的混乱迷雾，也刺破了他习惯性用以隔绝外界的冰冷外壳。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混杂着脱臼处钻心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沉沉地撞进他的胸腔。
一种沉重的、让他几乎窒息的滞涩感让他别开了视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最终只是从紧抿的唇间逸出一丝压抑的抽气声，算是默认了她陈述的事实。
他别开脸，声音依旧带着惯常的别扭，但那语气，却失去了往日的刻薄和锋利，只剩下一种近乎虚弱的…妥协。
他任由苏予安扶着他，缓缓地、艰难地挪到旁边一个相对干净、靠着墙壁的角落坐下。
每一步移动都牵扯着脱臼的右臂，带来钻心的疼痛，司徒少钦的呼吸沉重而压抑，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苏予安支撑着他身体的重心，避开伤处，引导他安全坐下。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西周，确认这个角落暂时安全，远离了刚才混乱的中心和可能暴露的位置。
“忍着点。”
苏予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像是冰冷的金属敲击在混乱的背景噪音上。
她强迫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眼前的任务上——处理脱臼。
恐惧和担忧被她强行压进心底最深处的一个小盒子里，锁紧。
现在不是情绪化的时候，任何失误都可能造成二次伤害，甚至彻底废掉这条手臂。
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深长而缓慢，仿佛要将周围的混乱一并吸入再无声地化解掉。
她单膝点地，跪坐在司徒少钦面前，姿势利落。
双手伸出，没有一丝犹豫地扶住他脱臼的右臂上臂。
指下的触感是异常的角度和的皮肤，她能感觉到肌肉因剧痛而痉挛的跳动。
她的指尖很稳，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仿佛在操作一件精密仪器，而非活人的肢体。
司徒少钦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额头、颈侧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猛地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死紧，硬生生将冲到喉间的痛呼咽了回去，只剩下喉咙深处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看向苏予安，眼神里混杂着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水光，以及一种强硬的警告。
但更深层，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这女人此刻展现出的绝对冷静所牵引的信任。
“相信我。”
苏予安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沉静如水，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当前唯一可行方案的陈述。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剥离了情绪的清晰，“我数三下。”
这不是寻求安慰，而是告知流程。
她不再看他，视线完全聚焦在那扭曲的肩关节上。
脑海中快速回放那些急救课上的模糊片段，每一个要点都被她冷静地提取、分析、确认。
“一！”
她的声音平稳落下。司徒少钦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停滞。
话音未落，她双手猛地发力！
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同时牵引着他的手臂，做了一个果断利落的外旋上推动作。
力量精准地爆发，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复位特有的脆响，在死寂的角落里异常刺耳。
“呃——！” 司徒少钦再也压抑不住，身体剧烈地向上弹起。
随即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重重地砸回冰冷的墙壁，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的痛哼。
豆大的冷汗瞬间从全身的毛孔里涌出，将他整个人浸透，脸色惨白如纸，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苏予安也感到一阵强烈的脱力感袭来，高度集中的精神骤然放松带来的眩晕。
但她只是微微闭了下眼，迅速调整呼吸，强迫自己恢复清明。
她向前倾身，仔细地、近乎苛刻地检查他刚复位的右肩。
关节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皮肤紧绷发亮，显然损伤严重，软组织挫伤不可避免。
“怎么样？能动吗？”她的询问依旧简洁，声线平稳，但眼神锐利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这是对治疗效果的评估。生存需要他这条手臂的功能。
司徒少钦紧闭着眼，缓了好几秒，才极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他试着活动手指，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然后是手腕，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转动了一点点。
最后，他咬着牙，调动全身的意志力，极其缓慢、带着巨大痛楚地向上抬了抬小臂。
仅仅是几厘米的高度，就让他额头上刚干涸一点的冷汗再次渗出，眉头锁死，倒吸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能动了！基本的神经传导和关节功能还在。
“…死不了…”他喘着粗气，声音虚弱得如同气音，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他的眼神复杂地落在苏予安身上。看着她脸上沾染的血污、灰尘，还有那双眼睛——
里面没有泪光，没有夸张的担忧，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完成的作品，或者计算下一步的生存概率。
刚才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仿佛也撞碎了他内心某些根深蒂固的、名为“偏见”的壁垒。
他看着这个为他处理伤口、手法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女人，这个他曾经刻薄地定义为“拖油瓶”、视为眼中钉的“姐姐”…
那些他施加的冷言恶语、鄙夷的眼神、围绕家产的算计和防备…
在废墟的冰冷、濒临死亡的绝望、血清带来的诡异改变，以及此刻她眼中这种纯粹到近乎无情的“务实”面前，显得如此幼稚、浅薄，甚至…卑劣。
一种滚烫的、混杂着巨大愧疚和某种极其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冲击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所有习惯性的尖刺和伪装。
那感觉太陌生，太汹涌，让他瞬间有些无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