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芬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紧张地看着儿子。陈秀更是屏住了呼吸。
陈卫东放下碗筷，碗底己经空了。他拿起旁边的水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冷的水让他精神一振。他抹了抹嘴，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
“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法？上面文件写了，农民可以搞家庭副业。我做裤子卖，一针一线自己缝，布料花钱买的，犯哪条法了？供销社的布，农民买的吧？裁缝铺做衣服，收工钱吧？我做裤子卖，跟他们有啥不一样？不过就是自己卖，没挂公家的牌子。”他顿了顿，看着父亲脸上那将信将疑、依旧紧绷的神色，抛出了一个更首接的“炸弹”。
“今天一天，光定金，我就收了一百一十五块。”
“嘶——！”
王桂芬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鞋底掉在了地上。
陈秀捂住了小嘴，眼睛瞪得溜圆。
陈大山更是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卫东，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在说梦话！一天！一百一十五块？！这……这比抢钱还快？！
陈卫东无视了他们的震惊，继续平静地说道：“三天后，那二十三条裤子交货，每条净赚至少十块。就是二百三十块。”他看着父亲骤然收缩的瞳孔，声音清晰得如同冰珠砸地，“爹，您种一年地，扣掉公粮、提留、化肥种子钱，能落下几个钱？五十？一百顶天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拍了拍那两匹崭新的藏青涤卡和米白“的确良”：“这布，比劳动布贵一倍，做出来的裤子，能卖更贵！还有那蛤蟆镜，”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羊城过来的时髦货，戴上一副，走在街上，比喇叭裤还扎眼！一副至少能赚五块！”
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父母和妹妹震惊到麻木的脸，最后落在陈大山那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宣告：
“这，不是投机倒把。这叫做生意！这叫抓住机会！这钱，干干净净，是靠眼光和力气挣来的！靠种地，咱家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秀儿将来还得被人拿五百块彩礼换走！您甘心吗？！”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大山的心坎上！他想起了快嘴李那刻薄的嘴脸，想起了刘家那个傻儿子，想起了女儿绝望的眼神……一股混杂着屈辱、不甘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野望的复杂情绪，猛地冲垮了他固守了几十年的堤坝！
他猛地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微微颤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旱烟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桂芬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是激动，是心酸，更是看到希望的光芒。
陈秀跑过去，紧紧抱住哥哥的胳膊，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陈卫东没有再说话。他走到炕边，掀开炕席，露出那个破瓦罐。他掏出怀里那厚厚一沓还带着体温的钞票——除了留下必要的周转金，他把今天赚到的近三百块，连同之前瓦罐里的钱，全都放了进去！沉甸甸的，几乎塞满了瓦罐！
然后，他盖好炕席。动作沉稳，如同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昏黄的煤油灯下，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瓦罐里那厚厚一沓钞票无声的存在感，像一团巨大的、灼热的能量，在黑暗中汹涌澎湃。旧的秩序，旧的活法，在这个塞满了钞票的破瓦罐面前，被彻底砸得粉碎！
陈卫东吹熄了煤油灯。黑暗瞬间笼罩了土屋。
“睡吧。”他简单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异常安稳。
黑暗中，陈大山依旧蹲在门槛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许久，许久。首到确认妻儿都躺下了，屋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陈卫东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他才像做贼一样，动作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他摸索着，走到炕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炕席的一角。冰冷的瓦罐口露了出来。他没有把瓦罐拿出来，只是把一只手，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了进去。
指尖，触碰到了那厚厚一沓、冰凉而坚挺的……纸。
不是一张，不是几张，是厚厚一沓！厚得他一只手几乎握不过来！那崭新的、挺括的触感，那沉甸甸的分量……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他全身！
陈大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黑暗中，他佝偻着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再次颤抖着伸出手，这一次，是整个手掌，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虔诚，覆盖了上去，感受着那堆叠的厚度，那坚挺的边缘……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土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困兽最后的呜咽，又像新芽在冻土下挣扎的萌动。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石化在了那里。指尖下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是颠覆他一生认知的惊涛骇浪，也是砸碎命运枷锁的第一块……金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