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整个世界。
灯塔这头庞大的钢铁巨兽,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在死寂的云层中孤独地、缓慢地巡弋。
它投下的阴影,如同深渊的巨口,不断吞噬着身后苍白的月光。
惨淡的月光,如同吝啬的神明偶尔投下的怜悯,艰难地穿透厚重云层的间隙,在灯塔冰冷的合金外壳与下方那片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废土上,涂抹下几道破碎而清冷的银辉。
这微弱的光,勾勒出的并非生机,而是一幅…凝固了所有绝望与荒芜的…末日版画。
摩根如同一尊被遗忘的雕像,无声地伫立在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前。
他的身影被窗外无垠的黑暗和窗内的仪表微光挤压着,显得异常渺小而孤绝。
目光,穿透了冰冷的强化玻璃,在那片被月光勉强照亮的、支离破碎的大地之上。
“呼——”
一声悠长、沉重得仿佛要将灵魂都吐出来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唇缝间逸出。
越是凝视那片荒芜…
一股冰冷刺骨、几乎令人窒息的…巨大惆怅与无力感…便如同冰原下的暗流,越发汹涌地…漫上他的心头。
这重压…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从灯塔这艘方舟能否驶出永恒长夜的宏大命题…
到数千张嗷嗷待哺的嘴、每一份需要精确到克的配给…
如同无数冰冷的锁链,一圈又一圈…死死缠绕着他。
令他…疲惫不堪。
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问题,便会在他脑海深处,一遍又一遍…冰冷地回响:
“该怎么办?”
“如何…才能破局?”
“明天…灯塔还能沐浴到…那轮象征新生的…太阳吗?”
“我们…究竟…能不能…坚持到…曙光刺破这无尽长夜的那一刻?”
没有答案。
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摩根覆盖着岁月刻痕的脸庞,缓缓抬起。
视线…艰难地…从吞噬一切的大地…移向那轮悬浮于漆黑天幕之上的…
孤冷的…
残月。
清冷的月辉,如同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眼中深沉的疲惫。
一个身影…
一个早己被死亡带走,却在他灵魂最深处…愈发清晰、愈发鲜活的…身影…
毫无征兆地…
被这月光…勾勒了出来。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一个近乎耳语、裹挟着无尽思念与脆弱的声音:
“如果是你…”
“现在的你…”
“会怎么做呢…?”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像是在问那轮亘古不变的月…
更像是在问…
那个烙印在记忆最深处、从未褪色的…
温婉的眉眼间…却蕴藏着磐石般坚韧力量的…
身影。
他的…妻子。
月光无声流淌。
映照着窗前…那个被整个世界的重量…
压弯了脊梁的…
孤独男人。
...
下午李想那番掷地有声、将自己押上地狱赌桌的宣言,此刻依旧如同冰冷的回声,反复撞击着摩根疲惫的神经。
那孩子…终究是太年轻了。
纵然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包裹着“人类未来”、“灯塔强盛”的宏大外衣…
但摩根这双在权力泥沼里浸泡了数十年的眼睛,早己淬炼得如同最精密的探针!
他清晰地看到了…
在那副冰冷面具之下,在那双眼眸深处…
未曾熄灭的…甚至更加炽烈的…
对森睿死亡真相的刨根究底!
对晴雯惨死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执念!
以及…
对他这位城主…那份深藏不露的…审视与不信任!
“勾心斗角…权谋算计…”
摩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丝带着苦涩自嘲的弧度,在他布满倦容的脸上稍纵即逝。
他在这条染血的道路上跋涉了半生,每一步都踏着无数明枪暗箭。
一个西岁的孩子…
就算心智再如何妖孽…
又怎么可能…
在他面前…
完美地…藏住那些汹涌的暗流?
死寂在指挥大厅中弥漫了许久。
终于…
摩根覆盖着岁月刻痕的手掌,缓缓松开又握紧,仿佛做出了一个…将自己也作为筹码推上赌桌的决定。
他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低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与决断:
“罢了…”
“由他去吧。”
“只要…他能活着走到那个未来…”
“只要…他手中那把名为‘希望’的钥匙…最终能解开一切的谜团与枷锁…”
“那么…”
他微微阖上沉重的眼皮,声音里透出一种燃烧殆尽的苍凉:
“就由他…去闯!去搏!去燃烧!”
“至于我…”
“不过是一捧…尚未彻底燃尽的余灰罢了…”
“若能…为他前行的道路…再添上哪怕一丝微不足道的热度…”
“让他…燃烧得更猛烈些…”
“又有何妨?”
随即,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冷而精准的算计光芒,如同老练的棋手落下关键一子:
“必要的时候…”
“‘漏’点…森睿旧事的马脚给他。”
“让他…”
“有点…”
“必须变强的…‘斗志’!”
话音落下的瞬间。
大厅角落那片最深邃的阴影里…
仿佛有空气极其微弱地…流动了一下。
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极其轻微、却带着绝对服从意味地…点动了一下。
“是。”
摩根高大的身躯仿佛又佝偻了几分,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将他更深地压进冰冷的座椅。
他望着玻璃窗上自己那模糊、疲惫、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倒影,一个深藏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吐露的脆弱念头,终于不受控制地…在寂静中流淌出来:
“快些…长大吧…”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疲惫。
“李想…”
“我真的…”
“不知道自己这副身体…还能为这一切…”
“强撑…多久了…”
“呼——”
一声悠长、沉重得仿佛要将生命都随之吐出的叹息,如同最后的余烬散落,在空旷冰冷的大厅中…
...
您要明白,这魔鬼不需要化为三头六臂的恶龙降临人间。
他只需潜伏在人类灵魂的褶皱里——
当你在善与恶的悬崖边徘徊时,他会突然在您耳畔低语:
‘既然末日己至,道德有何意义?’
此刻您若屈服,他便赢了;
您若攥紧最后的人性星火跃入黑暗,神的战场就仍在燃烧。
——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