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福终于收拾停当，他佝偻着走到我身边，看着空空的瓦盆和见底的油锅，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秀芬……咱……咱明天……咋办？”
他的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刚刚燃起的那点光亮，被孙老五的阴影彻底扑灭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苍老的脸庞。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棚子，扫过角落里仅剩的半筐碎煤块，最后落在那口熬制成功的牛油底料上。
橙红色的油脂在冰冷的锅里重新凝固，像一块沉默的琥珀，散发着内敛却依旧霸道的辛香。
这是唯一的本钱了。底料在，魂就在。
“咋办？”
我重复着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找！接着找！菜市场收市了，就去翻垃圾堆！粮店后门关了，就蹲在门口等！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城，找不到能下锅的东西！”
周大福看着我眼中那股熟悉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不再言语，默默地拿起一个破筐和一根磨尖的竹片，佝偻着背，率先走出了棚子，身影融入灰蒙蒙的暮色里。
我没有立刻跟上去。目光再次落在那口油锅上。底料虽好，但光靠它不行。
没有扎实的、能填饱肚子的“菜”，再香的汤底也留不住人，也撑不起一个摊子。
碎粉条头……那东西便宜又管饱，吸饱汤汁后口感绝佳，是今天最受欢迎的“硬菜”……必须找到新的来源！
粮店！对，还是粮店！昨天那袋碎粉条头，就是从那家国营粮店后门捡漏来的！
我拔腿就往记忆中的粮店方向跑。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耳朵生疼，但我跑得飞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抢在垃圾被清走之前！
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粮店后门那条堆满杂物和垃圾的小巷，弥漫着陈腐的谷物粉尘和垃圾发酵的酸臭味。
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我像只嗅觉灵敏的猎犬，扑向记忆中昨天堆放杂物的角落。
空的！
昨天那堆杂物和垃圾袋己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点碎屑都没剩下！
只有几只的老鼠被我的脚步声惊动，吱吱叫着窜进黑暗的角落。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晚了一步！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难道……真的走到绝路了？
明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支起来的摊子倒掉？只能等着孙老五来砸棚子？
不！不能！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我王秀芬前世窝囊了一辈子，重活一回，难道连口饭都挣不出来？！
就在这时，粮店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戴着套袖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手里拎着个空簸箕，大概是出来倒垃圾的。
他看到黑暗中像鬼魅一样站在垃圾堆旁的我，吓了一跳，随即皱起眉头，语气不善：“谁啊？站这儿干嘛？鬼鬼祟祟的！”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猛地扑上前几步，脸上挤出最卑微、最恳切的笑容：“同志！同志！是我！昨天……昨天在您这儿买碎粉条头那个老太婆！您还记得不？”
中年男人借着门里透出的灯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耐烦：“碎粉条头？哦，是你啊！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那是老鼠咬破的，扫出来的垃圾！就那一袋，没了！赶紧走！别在这儿挡道！”
“同志！求求您了！”
我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双手下意识地合十，做着祈求的动作，“我们老两口实在没活路了，就指着这点东西支个摊子糊口……您行行好，帮帮忙！看看今天……今天还有没有漏出来的？或者……或者那些筛下来的碎米、破豆子……什么都行！我们花钱买！花钱买！”
我慌忙去摸口袋，却只摸到那几枚冰冷的钢镚儿，窘迫得无地自容。
“花钱买？”
中年男人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掂了掂手里的空簸箕，“就你？还花钱买垃圾？告诉你，那些东西都是集中处理喂猪的！轮不到你捡！赶紧走！再不走我叫人了！” 他作势要关门。
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了！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瞬间攫住了我！
我猛地往前一扑，半个身子卡在门缝里，声音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变得尖利刺耳：
“同志！您听我说！我不是白要！我用东西换！我用我们熬的火锅汤底换！又香又辣的汤底！管饱！热乎！比猪食强多了！
您让我进去看看！就看看！有不要的边角料，我帮您清理！保证干干净净！求您了！给我们条活路吧！”
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嘶哑的喊叫，把中年男人彻底镇住了。他大概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老太婆。
他看着我布满皱纹、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我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望和恳求，又看看我身上单薄破旧的棉袄，脸上那不耐烦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一丝，变成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火锅汤底？” 他狐疑地重复了一句，“就你们？能熬出啥汤底？”
“香！真香！”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描述着，“牛油熬的！麻！辣！鲜！香！今天开张，好多人都说好吃！暖和！同志，您让我进去，我给您盛一碗尝尝！免费的！不要钱！您尝一口！就尝一口！”
我急切地保证着，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也许是“免费”两个字起了作用，也许是我那副豁出去的架势让他动了点恻隐之心，也许纯粹是好奇。
中年男人盯着我看了几秒，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嚎了！吵得人心烦！进来吧！就一会儿！捡完赶紧走！别让人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