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食客还没完全散去，此刻也像被施了定身法，端着空碗的，抹着嘴的，都僵在原地，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凶神恶煞的煤老板一行人和我们这对形容枯槁的老夫妻之间逡巡。
空气里残存的火锅辛香，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充满压迫感的紧张所取代。
我的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
月底了……那笔赊欠的煤钱！开张的喜悦太过汹涌，竟把这把悬在头顶的利剑给暂时冲淡了！
煤老板，姓孙，人称孙老五。此刻他抱着胳膊，粗壮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手肘，那双被横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小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我脸上。
他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帮手，也抱着膀子，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凶悍，像两尊门神堵死了去路。
“聋了？王秀芬！”孙老五的声音拔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耐烦，“当初赊煤的时候怎么说的？月底！今天就是月底！钱呢？拿来！”
他摊开蒲扇般的大手，往前伸了伸，几乎要戳到我鼻尖。
周大福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拽我的衣角，眼神里全是哀求——哀求我服软，哀求我求饶。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苍蝇般嗡嗡响起：
“完了，这俩老的要倒霉……”
“孙老五可不是好惹的，城南一霸……”
“刚开张就惹上这煞星……”
“啧啧，看着怪可怜的……”
那些目光，有同情，有畏惧，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看热闹的兴奋。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往上爬。前世被逼债、被砸门、被推搡辱骂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几乎让我窒息。
我甚至能闻到孙老五身上那股浓重的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但就在这灭顶的恐惧即将淹没我的瞬间，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滚烫的怒意，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刚看到一丝活路，就要被这些人像碾臭虫一样碾碎？！
前世被儿女榨干，今世还要被这些豺狼撕咬？！不！绝不！
那股在年夜饭桌上掀翻桌子、在儿女面前破口大骂、在破棚子里熬油熬到眼红的狠劲，如同淬火的钢刀，猛地劈开了恐惧的阴霾！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孙老五体味和残留火锅香气的空气涌入肺腑，非但没有让我退缩，反而像添了柴的炉火，烧得我浑身滚烫！
我没有像周大福那样佝偻躲避，反而猛地挺首了腰杆！
虽然这腰杆在岁月的重压下早己不再挺拔，但此刻，它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没有求饶，没有哭诉，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我抬起头，迎向孙老五那双毒蛇般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像结了冰的湖面。
然后，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我伸手，毫不犹豫地、极其缓慢地，探进自己贴身的、最里层的衣兜。
那里，装着今天开张的全部收入——皱巴巴的毛票和分币，带着几十位食客手心的温热，沉甸甸地聚在一起。
在孙老五轻蔑、周大福惊恐、以及所有围观者屏息的注视下，我掏出了那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破布包。
没有犹豫，没有颤抖。
我手腕一翻，将整个破布包，连同里面所有的钱币，“啪”地一声，重重地砸在我们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击碎了凝固的空气！
几枚钢镚儿从破布包的缝隙里滚落出来，叮叮当当地在坑洼不平的桌面上弹跳、滚动，最后不甘心地躺平，反射着冬日微弱的阳光。
“钱，在这儿。”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像冰层下流动的水，冷得刺骨。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地钉进这片死寂的空间里。
我抬起手，不是指向孙老五，而是指向桌上那个破布包，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孙老板，点点。今天开张，全在这儿。”
孙老五脸上的横肉明显抽搐了一下，那副志在必得、等着看我们跪地求饶的戏谑表情瞬间僵住。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没有哭求，没有躲闪，甚至没有一丝慌乱，而是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把所有的钱都拍了出来！
他身后两个帮手也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气势不自觉地弱了几分。
周围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破布包，又看看我。
周大福更是惊得张大了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钱袋，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孙老五眯缝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
他盯着我，似乎想从我冰封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恐惧或心虚，但他失败了。
我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有冰冷的决绝。
他哼了一声，似乎想用声音找回场子，但底气明显不足了：“点？当然要点！”他示意身后一个帮手上前。
那帮手粗鲁地抓起破布包，哗啦一下将里面的钱全倒在油腻的桌面上。
毛票、分币、钢镚儿混在一起，形成一小堆杂乱的“财富”。
他粗手粗脚地开始清点，手指笨拙地拨弄着。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钢镚儿碰撞的叮当声，和孙老五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堆零钱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周大福的呼吸急促得如同破风箱，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我依旧站得笔首，目光越过清点钱币的帮手，落在孙老五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没有丝毫退让。
终于，那帮手清点完毕，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凑到孙老五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