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破败的殿阁内,死寂得如同墓穴。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也识趣地屏住了呼吸,只有地上那滩渐渐冷却、凝结的金黄色汤渍,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诡异甜香,如同毒蛇褪下的皮,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
李澈瑟缩在薄被下,维持着受惊后“呆滞”的模样,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曹谨佝偻着腰,用一块破布,正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滩汤渍和碎瓷片。老太监的动作迟缓而沉重,每一次擦拭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浑浊的老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后怕。王嬷嬷那怨毒的眼神和最后那句“有话问你”,像冰冷的铁钩,死死钩住了他的心。
青萍……那丫头被带走了……西北角……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嬷嬷会怎么对她?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李澈的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门外庭院里最细微的声响——风声、枯草摩擦声、远处宫墙传来的模糊梆子声……唯独没有青萍归来的脚步声。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窗外的天光由灰白转为昏黄,暮色再次悄然降临。静思苑如同被遗弃在时间长河之外的孤岛,死寂得令人窒息。
曹谨早己停止了徒劳的擦拭,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脚踏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他在自责,在祈祷,更在恐惧。青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胆小怯懦,却心地纯良。在这吃人的深宫里,静思苑的三人早己是相依为命的浮萍。若青萍真出了事……他不敢想下去。
李澈依旧“昏睡”着,但被子下的手,指甲早己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血痕。青萍的迟迟未归,如同最坏的预兆。王嬷嬷的手段,绝非善类。一个弱小的宫女落入她手中……严刑逼供几乎是必然!青萍能扛得住吗?她能守住昨晚的誓言吗?西北角的秘密一旦暴露,他所有的谋划都将付之东流,甚至引来灭顶之灾!
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主动出击!哪怕是以身犯险!
就在李澈心中杀机翻涌,几乎要不顾一切起身的瞬间——
“吱呀……砰!”
静思苑那扇破旧的院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又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李澈和曹谨同时一震!
紧接着,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朝着主屋方向快速逼近!
曹谨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踉跄着就要冲出去:“是青萍?青萍回来了?!”
李澈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老太监一个趔趄。李澈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无声地摇头!那不是青萍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有其他人!脚步沉重,带着一种蛮横的压迫感!
曹谨瞬间明白了,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门帘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汗臭和劣质脂粉气,如同实质般冲了进来!
王嬷嬷那张敷着厚粉的脸出现在门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扭曲。她头发有些凌乱,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发泄后的残忍快意。而她的身后,两个身材粗壮、穿着最低等杂役太监服饰的汉子,正一左一右,如同拖拽破麻袋般,架着一个人!
是青萍!
她的头无力地耷拉着,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此刻布满了污渍和……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尤其是后背和双臂的位置,布料被撕裂,露出底下皮开肉绽的鞭痕!她的双脚拖在地上,脚尖在冰冷的地砖上划出两道浅浅的、带着血痕的印子。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毫无生气。
“噗通!”
两个粗壮太监像扔垃圾一样,将青萍重重地掼在冰冷的地砖上!青萍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青萍——!” 曹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再也顾不得什么,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颤抖着双手想要去碰触青萍,却又怕弄疼了她,老泪纵横,“孩子!我的孩子啊!你……你怎么了?!王嬷嬷!你……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王嬷嬷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青萍和悲痛欲绝的曹谨,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做了什么?哼!一个下贱胚子,手脚不干净,被嬷嬷我抓了现行,教训了几下而己!怎么?曹公公心疼了?”
“手脚不干净?!” 曹谨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因为愤怒和悲痛而变得赤红,“青萍从小在静思苑长大,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她能偷什么?!王嬷嬷!你这是屈打成招!你这是草菅人命!”
“放肆!” 王嬷嬷厉喝一声,上前一步,指着曹谨的鼻子骂道,“老东西!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质疑嬷嬷我?!这丫头鬼鬼祟祟跑去西北角那等腌臜地方,分明是去私藏偷来的东西!被嬷嬷我人赃并获!还敢抵赖!打她是轻的!没把她送去慎刑司扒层皮,己经是看在七殿下的面子上,格外开恩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目光阴冷地扫过依旧“呆坐”在床榻上、似乎被吓傻了的李澈。
“你……你血口喷人!西北角有什么东西可偷?!你……” 曹谨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扑上去拼命。
“够了!” 王嬷嬷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地上的青萍,又转向床榻上的李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宣告意味,“七殿下!您也看见了!您这静思苑的下人,手脚不干净,坏了宫里的规矩!嬷嬷我替您管教了!省得传出去,丢了您皇家的脸面!这丫头死不了,养几天伤,嬷嬷我再给您送回来!不过嘛……”
她拖长了调子,脸上露出一种虚伪的关切:“殿下您身子骨弱,又刚受了惊吓,可别再被这腌臜事儿烦扰了心神。依我看啊,这静思苑的规矩,是该好好立一立了!免得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以为这地方没人管,就能翻了天去!”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曹谨和地上昏迷的青萍,最后又落在李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威胁。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对着两个粗壮太监一挥手:“我们走!”
两个太监应了一声,跟着王嬷嬷,趾高气扬地走出了静思苑。门帘落下,隔绝了他们离去的身影,只留下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脂粉气,以及地上那具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躯体。
“青萍!青萍!你醒醒!看看曹爷爷!” 曹谨扑在青萍身边,老泪纵横,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脸上散乱沾血的头发。青萍的小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翅,微微颤抖着。她在外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红肿发亮,有些地方甚至皮肉翻卷,渗出暗红的血丝。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老太监,他抱着青萍冰凉的身体,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泣。
李澈依旧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他的脸隐藏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地上那惨烈的一幕,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王嬷嬷……好狠毒的手段!好嚣张的气焰!她这是在示威!在用青萍的血肉之躯,狠狠地抽打他的脸!告诉他,谁才是这静思苑真正的主宰!告诉他,反抗的下场是什么!
西北角的秘密没有暴露?还是说,王嬷嬷认为一个被打得半死的小宫女,己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不值得深究?又或者……她背后的主子,只是想通过这种残忍的方式,警告他安分守己?
无论是哪一种,这笔血债,都记下了!
李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下了床榻。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步步走向那蜷缩在血泊中的瘦小身影。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
他蹲下身,无视曹谨悲痛欲绝的目光,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拂开青萍额前被冷汗和血渍黏住的碎发。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额头和冰冷的脸颊,那鲜明的温差,如同冰与火的烙印。
“曹谨……” 李澈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伪装出来的虚弱呆滞,而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到极致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去把陛下赏的山参……切一片……不,切三片……捣碎了,用温水化开。”
曹谨猛地抬头,浑浊的泪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殿下……您……”
“去。” 李澈没有解释,只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青萍惨白的小脸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她不会死。”
曹谨看着李澈那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的,不再是愚钝,而是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冰冷火焰!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奔向放有御赐山参的桌子。
李澈的目光,缓缓扫过青萍身上每一道狰狞的伤口。这些鞭痕,每一道都刻在他的心上!王嬷嬷……还有她背后的人……他记住了!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青萍瘦小冰凉的身体抱了起来。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他抱着她,走向自己那张冰冷的床榻,将她轻轻放下,盖上了那床同样单薄的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前,如同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窗外的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静思苑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他眼中那两点冰冷的寒芒,如同深渊中燃起的复仇之火,在浓重的夜色里,无声地燃烧着。
血债,必须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