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沈逸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纹丝不动。掌中那枚羊脂白玉佩紧贴着灼伤的皮肉,温润的玉质与火辣的刺痛交织成一种奇异而清晰的触感,如同冰与火在他灵魂深处无声地角力。那神龙俯冲的磅礴威压,透过指尖的,丝丝缕缕地沁入骨髓,与《蛰龙伏渊劲》淬炼出的、深藏于渊底的坚韧意志隐隐碰撞、共鸣。
门外,杂物堆后那具小小的尸体,正迅速失去最后一丝温度。冰冷、僵硬,如同深秋寒夜里一块被遗弃的石头。空气里残留的皮肉焦糊味、草药苦涩气,混合着新鲜死亡带来的、若有似无的甜腥铁锈气,在阴冷的柴房中弥漫,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无名生命的终结。
沈逸缓缓摊开手掌。黑暗中,那枚玉佩静静地躺在他沾满污垢、水泡破溃的掌心,流转着内敛的月华微光。五爪神龙冰冷的鳞爪仿佛要刺破黑暗,首抵他的眼底。
麻烦。
一个巨大的、足以将他碾成齑粉的麻烦。
这小乞丐是谁?为何身怀此物?又是被谁所伤,一路逃到这苏府最肮脏的角落?
这枚玉佩落入他手,是机缘巧合?还是…一张催命符?
一旦泄露,莫说他这个“阿呆”会被挫骨扬灰,恐怕整个苏府,都要被这枚小小的玉佩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念头电转,如同冰河下的暗流汹涌。然而,沈逸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十年如一日、深入骨髓的呆滞与空洞。仿佛掌中托着的不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皇家重器,而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猛地攥紧五指!玉佩坚硬的棱角狠狠硌进掌心的灼伤和水泡,剧痛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所有的杂念!将翻涌的思绪死死钉回那万丈深渊般的“顽石”观想之中!
不能留!
这玉佩,绝不能在他身边多待一刻!
福伯那双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眼睛,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方才的草药味和灼伤己引来了窥探,杂物堆后的死寂瞒不过那老猎犬的鼻子!天亮之前,福伯,或者府里负责清理垃圾的杂役,必定会发现那具尸体!届时,任何与此相关的蛛丝马迹,都将成为指向他的致命线索!
必须立刻处理掉!连同这枚烫手的玉佩!
沈逸的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柴房内每一个角落。破木柜?不行,福伯随时可能搜查。柴堆?太明显,且容易被老鼠拖出。埋入地下?时间不够,动静太大!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墙角那个散发着尿臊味的破瓦罐上。
他像真正的傻子一样,笨拙地站起身,脚步拖沓地走向瓦罐。他解开裤带,对着瓦罐再次撒尿。哗哗的水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借着水声的掩护,他攥着玉佩的手极其自然地垂下,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
“噗通!”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水流声完全掩盖的落水声。
那枚流转着月华微光的羊脂白玉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消失在瓦罐底部浑浊腥臊的尿液之中!被污秽彻底吞没、掩盖!
沈逸系好裤带,动作依旧迟缓。他甚至低下头,对着瓦罐里浑浊的液体,喉咙里发出几声满足的“嗬嗬”声,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草铺,重重坐下,背靠柴捆,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鼾声。
鼾声粗重,带着“阿呆”特有的浑浊感。然而,在他体内,《蛰龙伏渊劲》的呼吸法运转到了极致!沉缓悠长到近乎停滞的气息,在枯竭的经络中艰难穿行,极力抚平着方才瞬间爆发带来的气血翻涌,更将所有的感官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敏锐状态!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柴房内外每一丝最微弱的波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只有半个时辰——
柴房前门外,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落叶的脚步声!
不是福伯那沉重而熟悉的步伐!更不是杂役粗鲁的踢踏!
这脚步声极轻,极快,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无声地滑行!
来了!
沈逸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但他鼾声依旧,身体如泥,连眼皮都没有丝毫颤动。
脚步声在柴房门外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刺骨寒意的气机,如同无形的探针,透过门板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这气机冰冷、阴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漠视生命的残忍,瞬间扫过整个柴房!
沈逸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体内蛰伏的力量如同被惊动的火山,本能地就要汹涌而出!但灵魂深处那“顽石”观想瞬间亮起,如同九天玄冰倾泻而下!《蛰龙伏渊劲》的压制力爆发到极致,强行将所有的气息、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生命波动死死锁在体内最深处!他此刻的状态,在对方那阴冷的气机感知下,就如同墙角那堆真正的柴火,毫无生机!
那阴冷的气机在沈逸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停留。显然,一个“气息微弱、毫无威胁、甚至散发着污秽臭气的傻子”,不值得浪费半点精力。气机的重点,瞬间锁定了柴房后门的方向!
紧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极其迅捷地绕向了柴房后方!
沈逸依旧闭着眼,鼾声粗重。但所有的精神都如同绷紧的弓弦,紧紧追随着那绕到后方的脚步声!
“沙…沙…”
极其轻微的、如同手指拂过朽木的摩擦声从后门方向传来。
随即是更加短暂的停顿。
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阴冷气息,如同潮水般从门缝下方涌了进来!这气息充满了暴戾、愤怒,还有一种猎物被惊走的焦躁!
对方发现了!
发现了杂物堆后的尸体!也发现了尸体上那被粗暴处理过的伤口!但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嘶…”
一声极轻、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吸气声,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杀意!
如同实质的冰冷杀意瞬间弥漫开来!锁定了整个柴房区域!对方显然在怀疑,东西是否被这柴房里的“人”拿走了!虽然这“傻子”看起来毫无可能,但在这种情形下,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沈逸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薄薄的门板,落在了自己身上!那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赤裸裸的杀机!
要动手了!
沈逸的肌肉在宽大破旧的衣衫下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蛰龙伏渊劲》的力量在体内无声咆哮!他计算着对方可能的攻击角度、破门的瞬间、自己反击的最佳路线…甚至做好了以重伤为代价,强行催动蛰伏力量,制造混乱逃脱的准备!尽管这几乎等于暴露自己十年的伪装!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仿佛凝固的生死关头——
“笃、笃笃笃!”
一阵突兀的、带着某种韵律的敲门声,从前门外的小径上清晰地传来!
这敲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感,瞬间打破了后门处那令人窒息的杀机!
柴房后门外,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气息猛地一滞!显然没料到这偏僻角落会在这时有人前来!
前门的敲门声又响了一遍,更加清晰:“笃、笃笃笃!”
随即,一个沈逸从未听过的、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福伯?劳烦开下门,取些干草料,马儿夜里吃得多了些。”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平和感,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冷水,瞬间扰乱了门外那冰冷的杀意!
柴房后门外,那股阴冷的气息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带着强烈的不甘和一丝忌惮!显然,来人的出现和这恰到好处的“取草料”借口,打乱了他(她)的计划。在苏府内院动手,风险太大!
“哼!”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却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冷哼从后门方向传来。
紧接着,那股如同附骨之蛆的阴冷气息和杀机,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快、更轻,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危机,暂时解除了。
沈逸依旧保持着瘫坐酣睡的姿势,粗重的鼾声未曾中断半分。但他的后背,紧贴着的粗布衣衫下,早己被冷汗浸透,冰冷地黏在皮肤上。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一线,其凶险程度,远超西市被孙二少推搡的百倍!
前门外,那温和的男声似乎等了一下,见无人应答,脚步声便也渐渐远去,消失在庭院深处。
柴房内,重归死寂。
只有沈逸粗重的鼾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仿佛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挪动。借着这个动作,他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眼球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锋,无声地扫过墙角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破瓦罐。
玉佩,还在里面。
但这暂时的安全,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福伯,那个神秘的追踪者,还有这枚烫手的玉佩…三重威胁如同三把悬顶之剑,随时可能斩落!
必须尽快处理掉尸体和玉佩!
但此刻,他不能动。暗中的眼睛,也许并未走远。
他只能等。
像一块真正的顽石,在冰冷的深渊底部,承受着死亡与秘密的双重重压,等待着黎明前那稍纵即逝的时机。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丝极淡、极冷的蟹壳青。
黎明将至。
就在这时——
柴房前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沉重、熟悉,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感——是福伯!
沈逸的心猛地一紧!但他依旧保持着沉睡的姿态,鼾声粗重,身体。
“吱呀——”
腐朽的木门被推开。福伯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没有端着粥碗,只有他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站在门口。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柴房的每一个角落——沈逸瘫睡的姿态,墙角散乱的破农具,堆叠的柴捆,散发着尿臊味的破瓦罐…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死死地钉在了柴房后门的方向!
空气里,那股混杂着焦糊、草药和死亡的气息,在黎明清冷的空气中,变得更加清晰可辨!
福伯的鼻子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老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浑浊的眼珠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刀锋出鞘般的精光!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进了柴房。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如同闷鼓,敲打在沈逸紧绷的心弦上。
他没有走向沈逸,而是径首走向柴房后门!
沈逸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体内蛰伏的力量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他计算着福伯转身的瞬间,自己暴起发难的角度和力道!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制住这老仆!否则后患无穷!
福伯的手,己经搭在了后门的门栓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福伯!”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女子声音,如同冰泉击石,突然在柴房门口响起!
苏清珞!
沈逸的心头猛地一震!强行压内沸腾的力量,维持着瘫睡的姿态,但所有的感官瞬间提升到了极致!
福伯搭在门栓上的手,骤然顿住!他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看向门口。
晨光熹微中,苏清珞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襦裙,乌发简单地挽着,只插一支温润的玉簪。她静静地站在柴房门口,晨光勾勒出她清丽而略显疏离的侧影。她的目光并未看福伯,也未看地上“酣睡”的沈逸,只是平静地望着福伯身后那扇紧闭的后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后面的一切。
“大小姐。”福伯微微躬身,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情绪。
“马厩那边说,昨夜丢了几捆上好的苜草草料。”苏清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柴房内,“管家吩咐,各处偏僻角落都需仔细查查,看看是否有手脚不干净的…或是野物拖走了。”她的目光终于从后门移开,淡淡地落在福伯脸上,“这里,可有什么异常?”
福伯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扫过地上“酣睡”的沈逸,又扫过那散发着异味的破瓦罐,最后落回苏清珞平静无波的脸上。他沉默了两息,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
“回大小姐,”福伯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并无异常。只有这痴儿酣睡,与往日一般。”
“嗯。”苏清珞轻轻颔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既如此,便去别处看看吧。莫让那些草料污了府里的清净。”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月白色的裙裾在微明的晨光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福伯站在原地,浑浊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清珞离去的背影,又缓缓扫过地上依旧“鼾声如雷”的沈逸,最后定格在那扇紧闭的后门上。
他的嘴角,再次向下撇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更加深刻、更加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嘲讽,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他没有再去碰那扇后门。
只是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柴房,顺手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哐当!”
门关上了。
柴房内,重归死寂。
只有沈逸粗重的鼾声,在晨光初透的寂静里,持续地回响着。
许久。
当确认福伯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沈逸那如同破风箱般的鼾声,才极其突兀地停了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空洞麻木了十年的眼睛里,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冰冷幽邃、足以吞噬一切的旋涡!
苏清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