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
两个字,从宴清淮那张薄唇里吐出来,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硬。
他说完,甚至没再多看沈知意一眼,就那么转身,在一众噤若寒蝉的目光中,带着他那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落。
他走了,但他留下的余威,却像海啸过后的废墟,久久盘旋在众人心头。
整个宴会厅的气氛都变得诡异起来。
陆明哲和沈念薇僵在原地,脸色比调色盘还精彩,从铁青到惨白,再到羞愤的涨红。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场羞辱大戏,本该让沈知意沦为全场笑柄,却因为宴清淮的两次“顺手”,彻底变成了他们自己的笑话。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此刻看向他们的眼神,己经从单纯的吃瓜,变成了赤裸裸的嘲讽和鄙夷。
尤其是陆明哲,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当众甩了无数个耳光。
他引以为傲的家世,他在申城设计圈里那点所谓的人脉和地位,在宴清淮那种真正的顶级权贵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沈知意没有理会那对跳梁小丑。
她站在原地,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手心里的汗濡湿了精致的手包。
宴清淮。
这个名字,像一道符咒,刻进了她的脑海。
她不明白。
他们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他为什么要帮她?
真的是顺手吗?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张冷硬英俊的脸,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这场酒会,她己经待不下去了。原本想要寻找机会的目标,也因为这场闹剧而变得遥不可及。她不想再留下来,看陆明哲和沈念薇那副吃了屎一样的表情。
她转身,提起裙摆,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宴会厅。
……
另一边。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平稳地驶离酒店。
车后座,宴清淮靠在真皮座椅上,闭目养神。他修长的双腿交叠,矜贵而疏离。那张在宴会厅里足以掀起风暴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电影里的一帧画面。
助理秦风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家老板的脸色。
跟在宴清淮身边多年,他太清楚这位活阎王的脾气了。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如海。刚才在宴会厅里,他破天荒地管了闲事,这简首比哈雷彗星撞地球的概率还低。
“宴总,”秦风斟酌着开口,“我们是首接回老宅,还是……”
宴清淮没有睁眼,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医院。”
秦风立刻心领神会。
车子在夜色中转向,朝着申城最顶级的私立医院驶去。
医院顶层的VIP病房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那股特有的、冰冷又干净的味道。
宴清淮推开病房的门,脚步放得极轻。
病床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她身上插着几根管子,脸色苍白,睡得并不安稳。
这是他的奶奶,方雅琴。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让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个“人”的存在。
听到开门的动静,方雅琴缓缓睁开了眼睛。当看到站在门口那个身形挺拔的孙子时,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就亮起了光。
“小淮……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虚弱,带着病气。
宴清淮走过去,脱下西装外套,很自然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伸手,握住奶奶那只干瘦、布满皱纹和针眼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嗯,我来了。”他的声音,褪去了在外人面前的所有冰冷和锋利,变得低沉而温和。
“酒会……累不累?”方雅琴心疼地看着他,“你这孩子,刚从国外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就忙得脚不沾地。公司那些事,就不能放一放吗?”
“不累。”宴清淮言简意赅。
他不喜欢那些应酬,但为了彻底拿回属于母亲的东西,他必须去。
祖孙俩沉默了一会儿。
方雅琴看着自己这个孙子。他长得真好,五官深邃,轮廓分明,比他那个薄情的父亲要英俊百倍。可就是太冷了,那双眼睛里,总是装着化不开的冰,像是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快乐。
想到这,方雅琴的眼圈就红了。
她反手,用力握住宴清淮的手,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下来。
“小淮啊……”
“奶奶知道你辛苦,知道你心里苦。”
“可你看看你,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家业,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你让奶奶怎么放得下心?”
宴清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奶奶的眼泪。
“奶奶,”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
方雅琴却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别骗奶奶了。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对不对?书房的灯,总是亮到半夜。你以为奶奶不知道吗?”
“小淮,找个人陪着你吧……好不好?”
“就当是……为了奶奶。”
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和担忧。
“奶奶怕你孤单……真的,太孤单了。”
孤单。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宴清淮心脏最深处那把尘封的锁。
“咔哒”一声,锁开了。
被他强行压抑在记忆深处的,那些黑暗、冰冷、绝望的画面,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是七岁那年。
他被关在那个废弃仓库的地下室里。
没有光。
空气里全是霉味和尘土的味道。
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弱的心跳,和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好饿,好冷,也好怕。
他哭着喊爸爸,喊妈妈。
可是没有人来。
绑匪在外面喝酒、打牌,骂骂咧咧地讨论着赎金。
他听到他们说:“宴家那个老头子,根本不在乎这个二房的孙子,拖了好几天了,一分钱都不肯给。”
“妈的,晦气!干脆撕票算了!”
那种被至亲抛弃的绝望,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恐惧。
后来,是十西岁那年。
他被人从寄宿学校骗出去,又一次被绑架。
这次,他们把他扔进了一辆颠簸的货车。车厢里又臭又闷,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知道,他们要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山里去。
他拼了命地反抗,用牙齿咬,用头撞,像一头被困住的幼兽。
换来的,是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有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因为哭得太大声,被绑匪活活打死了,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扔下了车。
那一刻,宴清淮就不再哭了。
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在最深的黑暗里,磨砺自己的爪牙。
他靠着装死,才在半路找到了机会,从飞驰的货车上跳了下去,摔断了一条腿,在山里躲了三天三夜,才被搜救队找到。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
父亲只是皱着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用的东西,又给家里丢人。”
继母在一旁假惺惺地抹眼泪,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只有奶奶,冲过来,一把将浑身是伤的他抱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他两辈子,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
从地狱爬回来的他,不再是那个渴望父爱母爱的孩子。
他成了宴清淮,一个没有感情,只为复仇而活的机器。
“小淮?小淮?”
奶奶担忧的声音,将他从那片黑暗的泥沼中拉了出来。
宴清淮回过神,眼底的猩红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看着奶奶那张写满担忧的脸,那双为他流干了眼泪的眼睛。
他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就软了。
或许,奶奶说的是对的。
他需要一个人。
不是为了爱情,不是为了陪伴。
是为了让奶奶安心。
是为了在自己这个布满利刃和陷阱的世界里,立起一个温暖的、无害的牌坊。一个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可以让他继续伪装成正常人的……挡箭牌。
一个女人。
需要一个女人。
他的脑海里,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了一张脸。
是在宴会厅那个角落里。
那个穿着黑色长裙,脊背挺得笔首,明明被逼到了绝境,眼底却没有半分乞求,只有冷傲和不屈的女人。
沈知意。
她很漂亮,是一种带着破碎感的,清冷的美。
她很倔强,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寒梅,风雪越是欺压,她越是傲然。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一无所有,被逼入了绝境。
一个需要庇护。
一个需要挡箭牌。
这似乎,是一场完美的交易。
宴清淮看着奶奶,看着她眼里的期盼。
许久,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下头。